整个东宫内,都弥漫着一种发呛的香烛纸钱气息。
这无人的偏厅内也不例外。
于是东宫内守丧之人,哭起来就更容易了。如果哭不出来,只需要深吸一口气,保管生理性的泪水就下来了。
姜沃的声音放的很轻:“不知太子妃愿不愿意为国事而舍己身,离宫修行?”
她说完后,就见脸上还带着泪痕的裴含平,眼中神采一亮——但只是很微弱的一点亮,像是燃到尽头的蜡烛不会悄无声息的直接熄灭,而是会跳一下再灭掉。
很快,这眼神又恢复了寂然。
裴含平摇头道:“不,不。”
她拒绝了。
不出姜沃意外,拒绝了。
并且裴含平连忙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对姜沃道:“姜相,我方才失态了,我不该哭的。”
“我不是不愿意抚养太子的嗣子……”说到这,裴含平停住了。
她是说惯了不出错的官话(许多时候也等于虚伪的假话),但裴含平觉得,在此刻的姜相面前,她不该说了。
因姜相方才既然说出让她‘入道观’的提议,就是看透了她的内心渴求。不但看透了,还愿意伸手替她达成。
只这份愿意在乎她想要什么的心意,她从前就未遇到过。
裴含平很珍惜这从未得到过的心意,哪怕没什么能还的,但至少不该再说假话应对姜相。
于是裴含平深吸了一口气后,换了实话来说:“姜相,无论愿不愿意,这都不是我能选择的,我心里明白。”
说完后,裴含平又怕眼前人误会她,方才哭的那么惨是故意的。
于是罕有地急促道:“其实我今日,原是想跟姜相说明我的本意,我绝不会去掺和外头的事。”
在过继圣旨下来的那日,她已经完全没奢望过,能离开这宫廷,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裴含平只是想过的尽量平静一点,所以才鼓足了勇气,来找天后信任的宰相,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个孩子不是她撺掇着太子求来的,她绝对没有一点要涉足储位之争的意思。
无论是周王还是殷王做太子,都好。
哪怕皇帝真的太痛惜太子了,非要立这个过继的孩子为太孙,那她这个宗法上太孙最名正言顺的母亲,也绝对不会跟摄政的天后有一点点对立。
求求天后千万别误会她有任何争权的野心。
如果姜相愿意相信她,在将来她被迫卷入漩涡的时候,能够在天后跟前替她说一句公道话,这就是裴含平想象过的最好结局了。
只是话才刚起了个头,姜相那句温和的‘我知道’,忽然就让她出乎意料的失态破防了。
而后,姜相更是提出了,她完全没有想过的事情——
离宫避世?舍宅置观?独自入道修行?
她在佛前烧香求愿,都不敢求的这么圆满,都只求在这宫中找个清静院落,做个寡居的太子妃就够了。
那一瞬间,她真是剧烈的心动了。()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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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
她凭什么呢?
“姜相。”裴含平望着对方被自己哭湿的半边素服道:“我听太平公主讲过姜相许多事。”
“我知道姜相能做到。”虽然擦掉了眼泪,但裴含平的眼睛依旧湿漉漉的:“可姜相帮我,一定会……很麻烦,要做许多原本没必要做的事情,担没必要担的风险。”
“所以,姜相不用为我费事的。”
“我,也没法为姜相做些什么,原本今日寻姜相,就已经扰了您了。”
姜沃看着眼前的裴含平,不由叹了口气。
这孩子,可比鸣珂麻烦多了。
因都曾经是太子妃,姜沃每每见到裴含平,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鸣珂。
其实鸣珂在感情上,是很钝感的。在宫里的日子,她虽然过的不太快乐,但也不至于很痛苦,甚至,有时候她能把皇帝气的要命,而她却没什么感觉。
因王鸣珂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皇帝对她不满,她就在心里腹诽皇帝是个谜语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后来有一回,她还跟姜沃感慨道:“天后也不容易啊,真能跟皇帝过那么多年。”然后还道:“莫不是她天生喜欢猜谜?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王鸣珂对于媚娘能跟皇帝这种人过好,颇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
姜沃:……皇帝要是听到你这句话,绝对关你一辈子。
所以,当年鸣珂去玉华寺去的干脆,离开京城的时候,只要姜沃说没问题,她也就毫不在意,欣然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在王鸣珂心里:我之前都受过苦了,现在怎么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在裴含平心里却是:我凭什么能去做自己呢?
*
裴含平觉得脸上紧绷绷的,是泪水干涸后在皮肤上留下的印记。
她刚想告辞,就听姜相再次开口了。
“含平。”
“你今日是难得与人说心里话吧。”
裴含平涩然点头:是的,她与父母,尤其是母亲……她们常说话,但从不交谈。母亲一辈子希望她走在‘正确而光辉’的道路上,所谓的‘心里话’‘开不开心’,在母亲看来,是无用甚至矫情的东西。
今日,若不是无数压力堆砌实在压垮了她,她也说不出这番话。
姜沃温声道:“那我也与你说一说我心中所想。”
裴含平就见姜相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盒面脂递给她,还细心解释了一句道:“放心,你可以涂的,里面没有掺任何胭脂色,也没有香料的气息。”
纯是为了滋润皮肤的面脂,姜沃近来总随身带着。其实原本她最不记得这些小事,但近来却记得——是为媚娘带的。
京中春日本就干燥,泪水凝在脸上再吹了风,很容易脱皮。
媚娘如今为太子的薨逝伤怀,根本顾不到这里,而旁人又不敢轻易
() 上前劝。()
姜沃就自己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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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平,你说的没错。你若是要离宫入道,我是要去安排一下事情,解决一些麻烦。”
裴含平就见眼前姜相感怀一叹,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可是你不知道——想要解决这些麻烦,本就是我走到今日的缘故。”
裴含平怔然。
她不太懂。
姜沃从荷包中取了一枚小小的金色骰子,样式一如她当年在系统中抽到的重生之骰。
城建署的女官都知道,每年姜相发年终奖的时候,都不发宫中常见的梅花、如意样式的金银稞子,她发的都是让金银坊单独打造的小小的金骰子。
女官们:不愧是两位仙师的徒弟啊,发金子都带着玄学的味道。
只有姜沃自己知道,这些小小的金色的骰子,代表了什么。
这也是她多年来,想要更多权力的动力,是她从没有改变过的方向——她想手中不再只有依靠运气,才从系统中抽取的重生之骰。
“含平,送给你。”
裴含平伸手接过来,见到金灿灿一枚骰子落在她掌心,滚动了一下后,点了红色朱砂的‘一点’朝上。
她听姜相笑道:“不错,是大吉。”
在姜沃的系统里,规则便是“点数越小越吉利。”她第一次见到媚娘那一回,掷出的就是最小的点数。
偏厅里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太子病了多年,东宫里多供神像,道佛皆有。
此时,裴含平双手手心里捧了一枚小小的金骰子,见姜相抬手指了指佛像道:“况且,我不是会为了救鸽子而割肉饲鹰的神佛。”
“我不会做我承担不了后果的善事。”
姜沃说完后,又想起媚娘之前‘不要语及神佛’的嘱咐,就转着腕上的珠子连念了几声佛号攒功德。
攒完后,低头才发现今日带的是道珠。
这……
姜沃:算了,忘记这件事。
她继续转向裴含平道:“所以,在我安排好一切前,也不会让你走的。还需要你在这宫里多待一些时日。”
裴含平忙点头:“我知道的。”又担忧道:“姜相万不要为了我这件事为难……”
姜沃面不改色道:“别担心了。你应当听说过的呀,我在朝为官多年,向来是以做事最为谨慎而名。一向是遵守职官律的大唐好臣子。”
裴含平:……我听说的,好像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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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前的香都快烧到了尽头。
她们谈的也够久了。
姜沃最后与裴含平说起一事:“你应当听说过,大理寺里现在还关着一位‘妄议天后’的官员。”
虽说当日宰相联合公主紧急处置过了,但这种劲爆言论,听到的人又多,再加上必然有有心人在背后继续烧火加热,怎么会传不开?
所谓的禁言,只能让人明面上不议论这件事,不在朝上吵得沸反
() 盈天而已。
私下里,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也就是太子薨逝这段时间,众人怕触帝后逆鳞,暂且偃旗息鼓一段时日。如今太子二十七天大丧都要结束了,这件事自然又提上了日程。
裴含平自然也听说过。
她还特意跟姜相提供了一下她听到的流言版本,让姜沃参考外面普遍的流言:“我听闻,那位太常寺丞在准备太庙祭祀之时,心有所感为宗亲而哭,哭天后大权在握,将来诸王也好,李唐宗室也好,必皆为中宫所蹂践矣。()”
姜沃颔首:“该料理这件事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裴含平闻言却忽然叹了口气。
今日,她既然已经说了许多自己不敢说的话,也不差这一点。
于是裴含平道:“姜相,我自然比不上天后,但我有时候我能明白天后的难处。”
嫁入皇室的太子妃,其实在某些处境上跟天后是一样的。
自她被定为太子妃起,所有人都说,她从此是李家的媳妇,将来是要葬在李家的皇冢中。然后按照李家的人标准来要求她。
做事奉献的时候,要求她是‘李家人’,但分润利益的时候,她就又是‘外人’了。
就像宗亲觉得中宫掌权,作为异姓,会苛待他们这群李唐宗亲一样。
“其实,宗亲们也不是觉得中宫会践踏他们,而是……”
姜沃颔首:“而是觉得,天后站的比他们高,本身就是一种践踏。”
你一个嫁到李唐皇室的外人,做事就好了,凭什么还要掌我们家的权柄?
“姜相,其实类似的抱怨,在许多宗亲的口中,从来没有少过,只是从前没有这么露骨。”太子妃沉默寡言,从不去说别人的是非,不代表她不长耳朵。
尤其是太子薨逝后,流言更有冒头的趋势!
裴含平道:“就在太子薨逝没几天后,就有几个宫女和宦官在私下议论道‘哪怕是太子病重,天后都不曾放下朝政’‘天后真是狠的下心’等话。”
“我也不知这几个宫人是自己糊涂乱说,还是外头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安排进东宫的——但我已经将人都送去给太平公主处置了。并与公主商议了从掖庭请了几位宫正司的老人过来,专门管着东宫里的口舌。”
毕竟,这些日子为太子治丧,东宫人来人往的,万一这些闲话传出去,成了太子妃抱怨天后,可是要命。
裴含平是想躺平,可不是想躺着替人背锅。
姜沃也知道这件事,故而此时毫不吝啬夸赞之意道:“所以含平,你看,你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
裴含平被夸的脸都红了,忙含糊着谦了几声是应该做的。
姜沃继续夸,哪怕是该做的事,但也不是谁都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她这话俱是真心:其实太子妃这个位置,杀伤力巨大。
尤其是现在,太子年纪轻轻病逝了。若是裴含平是个糊涂人,让来往东宫祭奠的有心宗室挑拨着,对摄政天后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