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疑怨怼’之语,比如有的宗亲期盼东宫传出类似于“天后为了自己能够长久掌权,故意忽视东宫太子之病,盼着自己儿子去死”等话……
若这话真从东宫,尤其是一位名声甚佳的太子妃嘴里说出来,不但从声望上来说,对天后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从实质论,也会让皇帝和朝臣怀疑天后。
姜沃为了防范这件事,其实是早早交代过帮着(其实几乎就是全包)太平掌宫务的婉儿。
绝不能在太子薨逝后,从东宫中传出对天后名声不利的话!哪怕不是太子妃所说,一个寻常宫女宦官也不行!
姜沃虽说之前与裴含平接触寥寥,但也信得过裴含平不糊涂,不会说这种话。只是姜沃也清楚这孩子的社恐和躺平。
于是她特意安排婉儿去做这件事,就是做兜底的。
不过婉儿做的备案并没有用上。
从头到尾,这位沉默寡言的太子妃,没有让一点流言从东宫传出来。
不但之前管的住流言,现在骤然得了一个皇孙(储位竞争者)在手上,裴含平也没有动任何野心,除了性情不爱争夺之外,也是够清醒,够有政治眼光。
她是能做好一个后宫之主的。
但姜沃看得出,裴含平做的很累并且很痛苦,那一切尘埃落定后,就让她去过点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
姜沃走到门口,裴含平忽然再次叫住了她。
“姜相。”
姜沃驻足回头。
裴含平先是垂眸,接着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抬眼望着姜沃道:“姜相,我想代薨逝的太子殿下,上一封奏疏。”
“殿下过世前曾对我说起过,他久病沉疴,难以为陛下分忧。多亏有天后摄政,否则这大唐社稷如何?故而帝后驾临东宫探病时,太子反而不安。殿下亦曾多次命我劝陛下多安养龙体,劝天后专注国事。”
“殿下弥留之际,也曾与我道:大唐基业最重,令我一定劝帝后止痛,叩请以国事为要。”
裴含平望着姜沃:“姜相,我想上这道奏疏。”
这些话……太子当然没说过,起码没对裴含平说过。他们做了几年夫妻,除了最后的那一次对话,两人从没说过什么涉及朝政的深刻话题。
但话说回来,只要她这个太子妃说太子说过,那就是说过!
如今,还有以后,谁还能比她更能代表东宫?
说来,裴含平原本是想明哲保身,直接退出乱局的。她也明白,现在这封奏疏一上,就是站了天后这边。以太子之名,请天后‘专注朝政’,认同了天后的摄政。
她如此擅作主张,父母会怪她吗?将来她会因为这道奏疏多些麻烦事吗?会被宗亲排挤和指摘吗?
或许吧。
但这是她想上的一封奏疏。做太子妃以来,除了年节贺表,她从没有上过一封奏疏。
这一次没有人要求她,没有人告诉她‘含平,你该这样做。’
但是她,想
这样做,也将要这样做了。
姜沃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由笑了:“好,太子妃有心了。陛下与天后见到这份陈情书,必会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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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丧仪结束后,朝堂上自是暗流涌动——接下来怎么都该料理那位‘对天后出言不逊’的太常寺丞了。
而要料理他,就势必要把他到底出了什么不逊之言,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议论。
然而就在这时,东宫太子妃裴氏,上了一封奏疏,且言道此奏是太子病榻上的口述,她不过代笔而成。
奏疏颇长,但总结下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太子觉得自己病重天后摄政很对,并且支持将来天后继续摄政。
帝后观此奏,皆为太子孝心落泪。
而安定公主也不免跟着父母一起哭过兄长之遗言,之后便向帝后请命,将兄长此孝心虔诚之奏登于报纸,晓于天下。
帝后应允。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日内。
宗亲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都拿到滚烫出炉的最新一期报纸了!
看着这份‘太子口述奏疏’,宗亲们简直是目瞪口呆:这东宫太子妃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傻啊?需知若非天后摄政,而是太子监国,你这太子妃必然更赫赫扬扬。都是因为天后的存在,才让太子只能呆在东宫,你这位太子妃也只能管管东宫事。
如今年纪轻轻还守了寡,你不该心存怨恨吗?
你不跟宗室站在一头就算了,怎么还扯我们的后腿?
其实太子薨逝这件事,宗室自然准备之后拿来做做文章的,搞点不利于天后的舆情出来的。
但还没来及做,就发现从太子妃写文,再到安定公主将此文刊于报上,传于天下……舆论已定!
好嘛,在太子薨逝这件事上,在民众舆论这件事上,就没给他们留下一点操作的余地。
*
在舆论上争不过,宗亲们还握着最后一道杀手锏。
起码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杀手锏——陛下!
自太子薨逝,陛下不出意外再次病倒,并且于病中屡屡召见了几位宰相,显然是怕自己一病不起,在撑着嘱托身后事。
在宗亲们看来:一个病重的皇帝,必是疑心最深的,而一个失去多年栽培的太子之帝王,只怕更是多思!
如今东宫不在了,更没有人能制衡天后了。皇帝难道不会觉得中宫‘临朝独断’这件事很可怕吗?
宗亲们集体的心声便是:你是个皇帝啊,你得支棱起来啊!
最要紧的是,你要支棱不起来,我们这些亲戚就要倒霉了。
毕竟如果按照家族来论,皇帝就是李唐皇室的‘家主’,你总得庇护你的族人吧。
姜沃能看懂宗亲的心思,因而觉得……
怪道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宗亲,实在还不如自己了解皇帝,对皇帝的‘仁厚’滤镜简直比崔朝还要重。
因而这夜,姜沃与崔朝说起宗亲来,语
气略带无语:“宗亲们很相信陛下会爱护他们,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可见陛下这些年的眼泪也没有白流。”
皇帝的性情吧,也是一绝:大概也是从做皇子的时候就做惯了黑莲花,黑虽然是本质,但他从来没放弃过保持自己的莲花形象——
像恒山王李承乾去世,皇帝是真的伤心真的哭着加封且不说,只说那些他不太在乎的亲戚,比如‘房遗爱谋反案’中那一伙子宗亲,皇帝心里都想好了怎么分他们的遗产了,面上也要哭着道‘皆为朕之至亲,不忍治之于法。’。
哭一次还不够,之后‘被逼着’‘不得不’依法处置亲戚们后,皇帝还要再哭一遍,直到所有人都来劝他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为止。
当年长孙无忌都被皇帝哭麻了,觉得自己逼皇帝处置宗亲,逼得太过,会在别的事情上对皇帝让一让步。
因哭的太好了,许多宗亲朝臣就像崔朝一样,常常忘记皇帝转头就快快乐乐把人家的财产都抄到自己家里来,并且再也没管过这些亲戚们及其子嗣。
甚至许多拎不清的宗亲,至今还傻白甜的认为,皇帝当年真是被长孙太尉逼着抄家的,他其实很在乎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戚们。
因而,宗亲们才想出了这一招,来勾动皇帝对天后的疑心:陛下啊,你难道不担心,你一走后天后会欺负李唐皇室吗?
怎么说呢……
正如此时崔朝对姜沃所说:“陛下确实是担心宗亲的。”
但他倒不是担心(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宗亲被欺负。皇帝主要是担心,人多势众的宗亲们在他走后,会欺负他家‘弱小可怜’的孤儿寡母。
在皇帝眼里,比起乌泱泱的李唐宗亲,他家天后和儿女们,实在是太势单力弱了。
这不,此时他还没走,这些宗亲就开始欺负人了!
崔朝最了解皇帝的心意,他替宗亲们摇头道:“他们不跳出来还罢,陛下精神短,料理不到那里。可他们这一动,陛下说不得会再次加重下天后的权柄。”
夏日夜晚,蝉鸣阵阵。
姜沃仰头望着树影,笑道:“那真是,多谢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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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一片大好!
以上,就是宗亲们的想法。
许多宗亲们欣喜的发现:皇帝开始怀疑天后,想要压一压天后的权柄了!
最初的证据是,皇帝并没有直接杀掉那位对天后出言不逊的太常丞,甚至天后提出的流放三千里,都被皇帝改成了罢官,依旧令人留在京城内。
这一下可是大大鼓舞了宗亲们。
于是,便出现了第一个向皇帝‘实名举报’的宗亲——韩王李元嘉。
这位敢于站出来,也是因为他资格老。他是高祖李渊的第十一子,是皇帝正儿八经的叔叔,不是普通宗亲。
且他措辞也比较谨慎,道“天后实在权重,哪怕令天后摄政,也该稍加抑损。以免将来天后威福任己,肆意妄为。”
皇帝认真听完了韩王的建议,表示会认真思考,然后客客气气送走了叔父。
宗亲们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见韩王说完这番话后,皇帝虽然没有褫夺天后的摄政权,但韩王也没受到任何惩罚,于是敢于‘正义直言’的宗亲更多了。
天后上朝的时候,就屡屡有宗亲借着探望皇帝病体,来到紫宸宫与皇帝私下进言。
说的都是天后专权之事。
言辞也愈加激烈,从韩王谨慎建议皇帝‘稍加抑损天后之权’,变成了劝皇帝‘尽快新立太子,反正不管是周王还是殷王,都已经入朝听政了,立新太子后,就让天后交权退回后宫,做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
皇帝均不置一词。
便有宗亲以为皇帝在犹豫,是不忍多年夫妻感情,故而便拉更多人来说服皇帝:陛下,一个人的建言,你要犹豫,这么多宗亲都害怕天后掌权欺压宗亲,你总得考虑一下了吧。
对此现象,几位已经听过皇帝遗诏,在太子薨逝后又被皇帝宣去嘱咐一回的宰相们,都颇为无语。
王神玉还私下跟姜沃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怎么这么多傻子啊?陛下这明显钓鱼呢,还真有人前赴后继把自己挂到钩子上去。
*
而在宗亲越演愈烈的攻讦中,天后依旧稳如泰山。
甚至这日难得有点闲暇时,媚娘还邀姜沃过紫宸宫来下棋。当然严承财去中书省传旨的时候,说的还是‘天后请姜相议政’。
姜沃把手中的公文交给刘祎之,就到紫宸宫去了。
严承财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去。
窗扉门户洞开,院中无人。
两人便说起近来宗亲攻讦之事——
媚娘捏着一枚棋子,边看棋局思考下一步落子,边随手在棋盘上敲着棋子道:“这件事上,我是信陛下的。”
姜沃看着说这句话的媚娘。
她听得出,媚娘这句笃定的信任,虽有夫妻多年的了解在里面,但比起夫妻情分,这句话里,更多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对另外一个成熟政治家的信任。
果然,媚娘落子后,说完了后半句话:“陛下不会为了几句流言,心血来潮的就改变自己对朝堂的布局。”
莫说优秀的,只说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不会在大局上反复无常。
哪怕这个布局,是会有风险——话说回来,世界上哪有毫无瑕疵的布局,人能做的,无非都是当前选项里,最好的选择罢了。
而作为上位者,选定了,就会坚持到底。
就像先帝,在选中晋王为太子后,哪怕当时晋王的表现的有一些让他担心的‘年少、过于仁善柔和’,但先帝也不会再半路被人劝一劝,就想着换个储君。
作为一个成熟的优秀的政治家,他们皆是落子无悔。
会支持自己选中的继承人到底。
*
下过棋后,媚娘又给姜沃展示了下,叫她来的第二个缘故。
姜沃看着天后取钥匙,开锁,然后取出来一个黑色的匣子。
她心中已经有预感,打开来看,果然,里面有不少纸页,写着此番状告天后的宗亲名字,以及具体言语。
媚娘在旁叹口气道:“我一向自问记性不差,但国事繁多难免有遗漏——还是记以笔墨的精准,也免得将来忘了谁就不好了。”
姜沃略带敬畏地合上匣子:好一份死亡笔记。
媚娘继续道:“说来,宗亲这个时机选的倒好,算准了陛下就算动怒,也不好大动干戈。”
今岁东宫已无,再大肆处置宗亲会令朝野动荡。皇帝应当只会挑几个典型责罚一番,告诫朝堂。
天后的手指,轻轻敲在匣子上:“剩下的人,只好留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