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 (含13万营养液加更)……(1 / 2)

姜沃把历史中出现过的凌烟阁布局,与阎立本大体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关键的分层问题——最终凌烟阁悬功臣图时,并没有分为两层。而是只将画像悬于一楼,二层虚设为敬天地之意。

想来皇帝应当觉得,分上下两层太明显的高低区分不好,后来索性取消了第二层挂画像的计划。

只是把单层的凌烟阁分了两部分:隔内和隔外。

隔内是一半是‘功高宰辅’,一半是‘功高诸侯’;隔外则是次一等的功臣。[1]

阎立本边听边点头:其实他在这些方面确实不精通,并不清楚这个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觉得反正比他这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好。

于是很快草拟了一封奏疏,然后又按照姜沃的描述,画了两幅布局图出来。

“等我再将奏疏润色誊抄一遍,就去回禀圣人。”

完了此事,阎立本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期待:“唉,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啊,我真想开始动笔。”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数目和人名一起放出来呗,还分两回让人百爪挠心。

阎立本等的嘴角都有点上火起泡。

姜沃莞尔:“朝臣们只有比您更急的。”

阎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声:“是哈。”

解决完正事,阎立本从外面叫了个小宦官送乌梅饮过来,邀请姜沃在外间稍坐:“喝杯井水镇过的乌梅饮再走吧,今日天热的很。”

姜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饮子,这才告辞出去。

谁料还没有走出将作监,就被另一位将作少监于鹿给拦下来了。就是方才阎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给他的那位于少监。

与司农寺的配置差不多。阎立本是靠专业立足,将作监的具体运作,他管的很少,也实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属们吵到他跟前来,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躲为上策。

于是皇帝也给他搭配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将作少监,把此处一手抓起来。

毕竟将作监管负责各类营造,油水其实是很大的。

自然,如阎立本这等家世和性情,不会去贪污工程款项,但问题是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有无贪腐,有无以次充好。

将作监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运转,靠的就是这位于鹿于少监的手腕。

姜沃刚转过回廊,就见于鹿在大门口来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过来,显然是专门在门口等她。

姜沃还以为他来问自己刚才的纠纷呢,就笑道:“于少监,阎少监都断不得的拨费之事,我更难断了。”

于鹿忙笑道:“姜太史丞放心,哪能劳动您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处置好了。”

然后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拨冗?”

姜沃今日原就是领了圣命公务出来的,没什么急事,就点了点头,跟着于鹿到了将作监待客的正堂。

于鹿还要给她倒饮子,姜沃止住道:“刚从阎少监处用过了。”

“于少监有话直说便是。”

于鹿点头,接着开口就把她好一通夸,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从她入太史局做生员开始,一直夸到姜沃为凌烟阁测算吉日,难得给姜沃夸得有点茫然,觉得身上寒毛纷纷起立。

眼见于鹿夸完现有的功绩,又要开始展望她的未来,姜沃连忙给他打住,再次请他有话直说。

于鹿这才道:“我听说姜太史丞是神缘天授,就像姜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锅’‘锅铲’,真是新鲜物。”他对着北边拱手:“圣人都说‘炒菜’的滋味别有不同。之后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来将作监高价定过‘炒锅’。”

他说到这儿,姜沃就猜到了五分。

果然于鹿眼睛发亮继续道:“听闻今年司农寺种出来的能纺布的棉花,也是姜太史丞梦到,托给鸿胪寺使团,这才寻回来的。”

今夏,司农寺的棉花田刚收获第一茬。

本土的棉布,也刚刚开始试着纺织。

棉花要纺成布,需要经过梳棉、弹棉等步骤,现用的法子都是根据高昌国现有的经验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机,还是司农寺托给将作监制作出来的,难怪于鹿知道的这么清楚。

姜沃闻此事也觉得心中欢喜。

相信不过几年,棉株的各种用处就会被极大的挖掘,棉布的纺织技术也会大踏步前进——在改善生活的创造力上,姜沃从不怀疑华夏的百姓们。

在姜沃生活的时代,时不时出土的文物壁画等,都会出现让人吃惊的古代劳动人民智慧,技艺之精巧。

看着司农寺热火朝天的种棉花,于鹿就眼馋的不得了。

他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少监,也想给自己的履历添一笔呢。

于是特意请了姜沃过来:“姜太史丞若再有什么神梦,涉及到营造器物的,万望赐教。”然后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将作监绝对给她一路开绿灯,从此后姜沃有什么需要将作监做的,只管吩咐。

姜沃一笑:“做梦的事,谁说得准呢。”

于鹿忙点头:“是是是,神迹天授,如何会常有。非得太史丞这样的有仙缘之人才能偶然梦见。”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绝没有故意讨要占功之意,只是想姜太史丞若有梦,哪怕再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他都会尽全力去制作。可别怕麻烦怕将作监不尽心,就懒得说与人。

他也知道,姜太史丞说的没有梦见,未必是真。

但他一点也不气馁:是啊,非亲非故的,人家姜太史丞哪怕梦见了什么神物,凭啥告诉他呢。

但人的情分是一点点相处出来的,这次他先表明心迹,之后常来常往,等熟络起来,将来太史丞一旦梦见什么,说不得就愿意与他说了。

*

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凌烟阁,走了许多路,姜沃热的很想洗头发。

于是按照流程请了半天假。

太史局的请假流程是,提出申请后,至少要上报到一位太史丞处批复——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给自己准了半日假期。

回掖庭后,姜沃还绕道去北漪园,邀请了媚娘一并沐发。

两人与几年前初次相识那般,依旧是在院中沐发,坐在院里感受夏日带着微热的风。姜沃,也依旧不太会缠头巾,还是媚娘给她缠牢了。

夏日的风热乎乎吹过来,还带着茶叶蛋的香气。

一到夏日,媚娘饮食就会清减下来,有时候只肯用菜蔬,再不愿意吃肉。

姜沃就劝她:夏日再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养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叶蛋来吃。

一切有如五年前。

媚娘都有一瞬间恍惚了。

还是姜沃说的话把她拽回了今日。

“姐姐,我今儿去看凌烟阁了。”

媚娘也盼着赶紧公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她已知晋王想要获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凌烟阁的事儿请托给了晋王。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内,虽是他个人的功绩为主,也必会记下晋王这个人情。

媚娘就在心里祈祷李勣能榜上有名。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纷纷在祈祷。

太史局算吉日的频率直线上升——许多朝臣都来算吉日请神佛入宅,有请菩萨的,有请三清道尊的,甚至还有请姜太公的,真是拜什么的都有。

朝臣们来往太史局时,姜沃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姜沃是曾经一卦卦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动过心思,想让她帮忙起卦自己能上凌烟阁否。

只是到底没有敢做这件事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全是圣意钦定,若是他们寻人卜算圣心,别说太史局不会应下这样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诱的请人卜了,一旦传出去必然惹恼了皇帝,那真是连候选的机会都没了。

还是继续求神拜佛吧。

唯一一个毫不避讳,直接跟姜沃提起凌烟阁的就是长孙无忌。

有日,他亲自溜达到太史局来,给孙儿拿定婚的吉日。见到姜沃,就走过来大大方方问道:“姜太史丞卦象精准,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图形凌烟阁呢?”

姜沃:……

无语片刻后,她幽幽道:“赵国公何以出言相戏?”

长孙无忌不由抚掌一笑,之后拿着吉日就飘然离去,依旧风度翩翩,跟其余焦虑的重臣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姜沃目送他:啊,看看这保送生的嘴脸,何其气人呐!

*

七夕后,万众瞩目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终于公布于众!

因怕上榜重臣们为了排序再争论起来,二凤皇帝很难得给他的圣旨写了备注: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并非是按照功劳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现在身上的官职来排的。

言下之意:排名靠后也不是朕觉得你们功劳不重要,别都来朕跟前喊冤。

让姜沃想起了现代出的各种名单,特意备注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来避免争端。

千年前,千年后,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观念都是一样的。

朝上一片沸腾。

这份名单以光速传遍天下!

倒是姜沃对这个名单一点也不好奇:‘绝代宦官前辈’的书里,对凌烟阁布局都描述的清楚,何况这头一批进凌烟阁的全明星人物阵容,里头都有详细记载,他祭拜时是一一拜过去的。

她算是被剧透了一脸。

心中一点儿风波不起,还能优哉游哉去跟阎立本闲聊——这也是她今年能跟阎立本闲聊的最后时光了,名单既出,阎立本接下来就要忙着作画了。

因皇帝在下发二十四功臣名单的时候,还给了阎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阎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画定,年后二月,大祭天之礼过后,就卜吉日,将所有画像都挂入凌烟阁。

阎立本原以为能有一年多的时间作画,谁知这期限给的这么紧,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半年。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但时间再紧张,姜沃来了,他还是立刻要见,然后悄悄拜托道:“到时候挂画的吉日哪怕不是你来算,也是两位仙师算。我若是没有画完,一定要帮我拖延些日子啊。”

姜沃笑眯眯:“我相信阎大师,一定能画出来的。”又好奇问道:“尚且在世的朝臣们好说,那些已故的朝臣,阎大师也未必各个亲眼见过,怎么办呢?”

阎立本也发愁:“只好去寻其家人,将生前的画像拿来与我了——唉,我最不爱看旁人的人物画,哪里能画的有我好呢?原画便没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颇有种一创连累二创的遗憾。

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画师的底气。

边说他边展开一份抄录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指着人名挨个给姜沃看:“这回圣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

一共二十四个珍贵名额,已故功臣就占了十一个。其中诸如刘政会、张公瑾等旧臣,其实因故去得早,许多立功机会都错过了,一条条论功绩未必比在世的臣子们高。但念在是早先从龙的旧臣,二凤皇帝就把他们都放在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头。

阎立本不由感叹:“可见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当然感叹完也不免发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画的难度就越大啊!他对这些臣子不熟悉,二凤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时候画出来神韵不像,皇帝想必不会满意。

愁完故去者,阎立本又开始愁生者。

“唉,就算还在的功臣,也不好画。比如魏侍中,他这两年病的支离憔悴,我若是照着他现在的样子去画,不知圣人看了会不会心里难受。可若是画魏侍中年轻时候——我真记不得了啊。”

他这样一说,姜沃倒是一怔。

难道皇帝这样急着建凌烟阁,也有魏征的缘故?

是啊,年轻时候意气风发,渐渐远去,连朝夕相见的肱股之臣都一个个老迈病弱。

皇帝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衰老对一个帝王来说,想来是件可怕的事情。

凌烟阁大约也是他的归来望思,忆往昔峥嵘之寄托吧。

姜沃正如此想着,阎立本却又道:“哎,你有什么好主意不曾?”

“上次你提起的凌烟阁图布局之事,圣人就很满意。这回,你也帮我再想想主意啊。”

事关凌烟阁布局,阎立本代两人拟了奏章递上去。圣人很快批复了可,同意将二楼单独留出,专门放置代表天、地、帝王与苍生的祭器。

只于一楼悬挂功臣图像。

阎立本是个很实在的人,皇帝问他,他就老老实实说,他只负责了丈量工作,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姜太史丞。

姜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筹子。

所以这回,阎立本又来问她。

此番没有标准答案了。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阎立本的画室——里面已经挂满了二十四功臣的旧人像图。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一出来,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罗来的所有画像都翻找出来,送到阎立本这里,供阎大师参考。

因此阎立本这里高高低低悬挂着许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画的板正之像,有的则纸张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画坊所做,亦有着常服、着戎装的各色画像。

姜沃心里浮现出一个主意。

她刚要说出来供阎立本参考,就见阎立本一脸实在期盼地看着她,手里都抓起了笔。

姜沃:……

看阎立本这信赖的架势,估计她说一个主意,阎立本就会直接照抄,不会再去想别的了。于是她点开系统,花了一根筹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总不能出了个馊主意,害的阎大师倒霉吧。

看着命运之骰滴里咕噜转完,点数为上吉,姜沃才把这个主意说出来。

“阎少监,我记得圣人特意跟您说过,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阎立本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烟阁的墙壁。”

姜沃道:“圣人这样要求,想来不只为了尺寸,是为了要‘见画如面’。”二凤皇帝希望站在画前,就像是见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们曾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觉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画成按品级着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圣人只怕不会满意。”

那种标准的证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图’,不是二凤皇帝追求的。

“不如画圣人心里,记得最深的样子。”

阎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着装、甚至姿态都不同?”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画二十四个神韵姿态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难为坏了。”肯定不如画‘证件照’来的简单有规律还不易出错。

但她面前这可是阎立本啊:“这肯定难不倒阎大师!”

阎立本被捧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还要努力谦虚下:“哪里哪里。”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嘿嘿。

姜沃莞尔,继续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与阎少监举个例子吧。比如鄂国公。”

鄂国公尉迟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旧臣,甭管是当年打窦建德,还是玄武门,都是紧跟在二凤皇帝身边的。

“圣人曾赞过鄂国公英勇——战场之上,圣人持弓箭,尉迟将军持槊相随,哪怕敌人百万,也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