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来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才带着幽幽抱怨道:“旁人就算了,唯有姜侍郎,是最不能说我缺值的——若非姜侍郎在朝上提出的那‘新宗属关系’条例,我怎么会耽搁到如今才回京?”
去年十一月,师父苏定方都已经带着百济(前)义慈王回京了,他却还得留在百济。
原因便是,眼前这位调侃他旷工一年的姜侍郎。
裴行俭心有戚戚焉: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若非你在朝上提出大唐对属国‘统’而不‘治’的问题,朝廷没有后续一系列的条文发往熊津都督府……我早回来了啊!
姜沃莞尔,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是,还要多谢守约在新罗和倭国,替我们‘一类属国’的安置进行具体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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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显庆五年七月。
姜沃在李勣大将军主持的尚书省大会上,提出了一个对属国‘统’而难‘治’的问题。
等大朝会的时候,尚书省就作为一个大的议题,拿了出来。
彼时朝中已经确定要‘倭国’变成‘属国’。
那‘属国’要如何治理呢?
“这些年来,大唐与属国的关系,基本只维持在‘朝贡’和‘册封’。是形服而心犹未化。”
直白来说,有的甚至只维持一个名义。
姜沃拿了吐蕃来举例子:“吐蕃亦在贡表中称臣。”因出使过吐蕃,还曾拿此事亲口问过禄东赞,因此姜沃记得很熟。
“陛下登基之初,吐蕃就派使臣前来,送上赞普亲笔贡表:天子初即位,下有不忠者,臣当勒兵赴国讨除之。”[1]还献上许多金银珠宝。
“只观此贡表,看其贡物,当真是言辞恳切恍如持节忠臣,其心天地可昭。”
然而这些年,吐蕃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寇吐谷浑边犯大唐界,挑动其余属国谋反——都是吐蕃干过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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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朝上便有朝臣提出——
不是不愿意‘统治’。
而是真没那个条件。
广地劳民。如今大唐本土的子民都不够,是绝不可能迁人去外地的(除非流放)。不但不能迁人出去,每每征战后,还会内迁一部分子民。
那就导致了,哪怕灭国后,也只能是依旧靠当地人治理当地人。难免得其民,却不足以使令其民,以至于叛乱频发。
越偏远的羁縻州,朝廷掌控力就越弱。
若是属国叛乱太频,也不能每回都大兵征伐,有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为了真的‘治’这些偏远之地,就伤及国家根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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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给属国分类如何?”
姜沃心中也清楚,以现在的大唐,要想真的又‘统’又‘治’其下所有属国,根本不现实。
比如西域有些还不如一州之地大的属国,专门去‘治’他们也没啥用。本来人家就绝无叛唐的实力和野心(当然,大唐若是没了他们很快就会去抱新的大腿)。
再比如此时的吐蕃,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再被大唐‘治’住的。
这种就先统统分到一类属国里,走原来的‘朝贡’和‘册封’宗属关系——对方给大唐面子称一声宗主国朝贡,大唐也给对方面子,回以册封。
重点是一类属国。
是有一定实力的,与大唐更近的,‘治’后才能长久安定的附属国。
这种属国,就不能放任它们只走个名义上的朝贡,平素对其国内政事不闻不问,消极管理。
若是如此,就会像高句丽一样,哪怕被打下来,这些年也一直叛乱不断。
而之前的宗属关系,甚至还允许属国来大唐学习先进文化技术,以丰本国。
这相当于给予了他们属国的优待,但他们又不履行属国的义务——如此这般赔本买卖,姜沃觉得实在是不划算啊!
治理的经验是要不断通过实践积累的。
因此,姜沃提出,以‘新罗’和‘倭国’这两个属国,作为‘一类(应统且治之)属国’的试点地,推行下新的,以大唐根本利益为核心的‘宗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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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次布置作业——五品以上朝臣都要写策论,群策群力。
而姜沃很多时候都在感慨:比起朝上这些腹黑老狐狸,她这个人,真是善良、正直、温和的五好官员!
比如姜沃想的法子,是在当地设置‘都尉’‘译令’等官职,能够了解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以及王权更迭等大的国家变化。
再比如编当地民数,统计户籍,又或是让属国行大唐律法等‘正经统治’法。
而朝上那些老狐狸,一出手就是类似于‘送子弟入质’的卡脖子政策。且还不只要求王族子弟入质。他们听说新罗和倭国,都有历代为官的大家族后,就决定:来,把这些人家的子弟也送进大唐来,族均一个进修学习的机会。
有子孙在唐朝做人质,想叛唐的时候,是不是得掂量一下?
还有提出‘君王亲朝’的——不要每次都派个使团来就完了,为表属国的忠心,君王每三年亲自朝贺一次不过分吧?
令属国君王亲朝,也是为了震慑和敲打:若是私下谋划着什么的君王,如何敢应诏亲自入唐朝贺?
姜沃听着这些老狐狸在朝上,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更好地掐住属国的七寸,好令其心身服心服。
心道:啊,你们政治家真可怕,心真黑!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提出‘新宗属关系’,以及一类属国一类属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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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朝论,最终形成了‘一类属国’的十一条例。
公文是九月里送到原百济,现大唐熊津都督府的。
其中关于建立属国‘都尉府’,安排朝臣等吏部工作的条例,共有五条。
于是原本打算十一月份跟着师父一起回国的裴行俭,因身为吏部侍郎,被迫留在异国他乡加班。
日常坐船辗转于新罗与倭国。
连大唐新岁那日,都是在新罗过的。
最要紧的是,吃的还不好。
饶是裴行俭武将出身,平素不怎么讲究衣食住行。但过年都没吃上顿好的,还是不免有点委屈。
颇觉月是故乡明。
至今年一月,新罗与倭国的‘都尉府’初见雏形,裴行俭方还。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让自己异国漂流过年的‘元凶’,悠哉如云,坐在山茶花下,还带笑问自己为何‘缺值一年余。’
裴行俭长叹:唉,这世道人心,怎么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