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年冬。
瑞雪纷纷。
姜沃来至吏部,站在院中看了片刻茶花。
直到听到门外脚步轻响,姜沃才转头:只见裴炎抱了一大摞公文过来。
因他一手要举着伞挡风雪,一手要抱大量公文,不免显得有几分吃力。
姜沃就上前欲搭把手接过公文,裴炎忙退后道:“怎能让尚书来拿……”
“无妨。”
姜沃还是接过来,正好看到最上面一份已经写到了‘龙朔四年正月’考值事,就嘱咐道:“小裴,先别再提前写明年的公文了。”
说来,裴炎真是吏部最勤奋(卷)的朝臣了,总是提前完成公务,这个月就恨不得把下月能干的活都干了。
听尚书此言,裴炎不由一怔:正月里多节庆又多休沐,把一些正月例行要写的公文,头一年腊月里提前写一写难道不好吗?
姜沃边进屋边道:“上月,绛州都督上了奏疏,当地现麒麟。”
裴炎起初还没转过神来,还是姜沃又点了点公文上‘龙朔’年号,裴炎才想起来:之前圣人将年号改显庆为龙朔,就是因为绵州、益州等地见到了龙影。
“姜尚书是说,明年可能要改年号?”
姜沃摇头:“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圣意如何还未定,也勿要私加议论。年节下,好好歇歇吧。”
裴炎忙起身受教应是。
而腊月十五日大朝会,皇帝果然下旨,诏改明年为麟德元年。
裴炎立在朝上,当即想起几日前的事,感慨道:姜尚书不愧是太史令出身啊,对祥瑞之事真敏锐!
姜沃:其实,我只是对陛下比较了解……
**
然而麟德元年正月,刚改了新年号的帝后,便遇到了不太愉快的事。
起因,还要从吏部上的一份奏疏说起。
去岁年底,姜沃作为吏部尚书,照例批了一份【国除名录】公文,送与御前。
所谓国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宗亲,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永远留在宗谱之上,当支脉远到一定程度,又或是一脉无后绝嗣,便要被除名。
此律正是防范皇亲宗族臃肿,朝廷要耗费太多财力物力去养宗室。
国除也是吏部与宗正寺每年都要合作的一项重要工作。
去岁亦然。双方核查过名单无误,姜沃也就盖吏部尚书印,送到了御前,皇后也是按例朱批了‘准奏’。
然而就在正月里,东宫上了谏表,以‘今岁国有祥瑞,宇内清平’为由,请旨按‘永徽二年旧例’停一年国除。
姜沃在吏部听闻此奏时,心下便是一叹。
果然,皇后很快为此事召见吏部尚书。
姜沃对着媚娘有话就直接问了:“太子怎么会忽然上这样一道奏疏?”
媚娘眉宇间神色淡淡:“我已经先召弘儿问过了。”
太子回禀的话与奏疏上差不多:父皇当年曾免过一年国除,开恩让血脉疏远的宗亲都留在了宗谱上。今岁国库丰盈,且难得四海清平无战事,又有祥瑞现世。何不再次施恩于宗亲?
媚娘沉声道:“我看的出,弘儿的话发自内心。”并不是格外要跟她这个母后对着干。
但正因如此,媚娘才觉得有些失望——
“永徽二年是什么情形?陛下初登基为新君,长孙太尉权倾朝野,陛下处境艰难,这才欲施恩宗亲,以宗室抗衡太尉。”也是皇帝当时还要继续绵延仁厚的形象。
可太子现在并不需要。
对帝王来说,会称赞喜爱孩子的‘仁孝宽厚’,但若是选继承人的话,还是愿意生子如狼,而不是如羊的!
做帝王可以仁厚,但仁厚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爱民。
帝王自身,还是得有手腕镇得住朝廷才行。而不是真把仁慈宽厚变成了圭臬奉行。
见媚娘有些心绪烦躁,姜沃就推开窗子。
正月里刚下过雪,窗外积雪皑皑,大明宫如同一座琉璃水晶宫一般美轮美奂。
清冽寒气入内,果然令人精神一振。
姜沃转头道:“姐姐,虽说太子上此谏表是真心悯国除宗亲,无朝廷俸禄可食。但……”
“是谁提醒他永徽二年旧事的呢?”当年李弘还未出生。
“又是为了什么,才提醒太子行此事呢?”
这两个问题,媚娘显然也早已想过。
姜沃就见媚娘唇角微弯,然笑意却比外头冰雪还要冷。
“是谁还待细察,但为何提醒弘儿此事,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替太子拉拢宗亲罢了!”
媚娘和姜沃对视,同时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说来,当年媚娘是跟皇帝站在一边,笼络宗亲为了抗衡长孙无忌。而现在,东宫有人替太子拉拢宗亲,却是为了抗衡她这个代掌政事的皇后了。
十多年过去,人世变幻。
当年媚娘是想不到,许多年后,会有人把她视作‘长孙太尉’,而且故技重施来对付她。
世事有时候真是有趣到有些讽刺意味了。
姜沃也想到了此处,然后发散思维:唔,若媚娘是长孙无忌,自己……岂不是褚遂良?
也是,在东宫属臣眼里,自己可不就像是当年褚遂良?哪怕犯了错(玩忽职守),皇后也不肯按律罚,只象征性罚了点俸禄,还又屡屡赏赐十倍有余补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权力的轮回文学啊……
姜沃收起了感慨和发散思维,问媚娘道:“姐姐要再查处一批东宫属臣吗?”
她虽是疑问句,却也猜到了媚娘的回答。
果然,媚娘摇头——
东宫臣子可以裁撤掉一批又一批,但欲望是裁不掉的。所以才说朝堂如海,永远不会停歇。那是因为人的权欲,永不可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