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端午这日,皇帝心情原本也不错。
晨起与媚娘对坐吃过了端午的粽子,也聊了些近来的朝堂大事。又得知今日儿女们各有安排后,皇帝不免笑道:“若只是咱们自己,倒不觉得日子过的快。但见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就觉得岁月催人了。”
又听闻李显李旦两个小儿子,今日特意约了去看龙舟,皇帝便道:“孩子们喜热闹,以后每年端午节庆照旧吧。”
其实原本端午在宫里是很盛大的节日,大明宫内又有太液池,往年赛龙舟、比射粽等节庆事有许多。
只是这几年便几乎没有任何热闹庆典了,端午多是休沐,安安静静就过去了。
毕竟每年端午都是夏日,陛下必要圣躬不安——风疾之人头痛目眩,多喜静厌闹,皇帝不喜,宫里哪能欢欢喜喜哼哼哈嘿锣鼓喧天赛龙舟?
也就是今年端午前,恰有凌烟阁之佳事,皇帝才命组织一次赛龙舟。
但听闻两个小儿子竟然觉得稀罕,今岁还特意约了一齐去看龙舟,皇帝便欲恢复旧年端午之礼。
媚娘闻言颔首应下,又笑对皇帝道:“陛下慈父之心。”
皇帝撑着额头笑道:“慈父?朕精神不济,兼顾朝政大事且不暇。对孩子们的用心,较之父皇当年待四哥与我,实相差远矣。”
他是嫡出幼子,当年先帝亲自抚养,事无巨细过问。
然而……皇帝想到自己,不免无奈摇了摇头。
到了他的嫡出幼子李旦这里,他有心也无力,真的就管的极少了。只能也按照自己的旧例,令儿子三岁封王,保证该给的尊荣待遇一应都不差罢了。
“媚娘,朕忽然真的明白了父皇。”
慈父二字,勾起了皇帝心中旧事软意,便一边端着碗喝药,一边与媚娘道:“当年父皇立朕为太子,除了朝堂外,心中最要紧的牵挂,便是盼着朕性子好,将来能够善待诸兄弟姊妹,尤其是大哥。”
“好在朕没有让父皇失望。”
媚娘将蜜饯推给皇帝,没接话。实在是不好接。不知皇帝是真的忘了,还是自我欺骗故意忘了——那是根本不提魏王李泰啊。
先帝驾崩后,皇帝可是连奔丧都不让当年的魏王李泰回京。只有李泰去世的时候,皇帝在朝上掉了两滴眼泪,然后转头就开始庆贺新岁了。
不过皇帝性子就是如此,恶之而决绝,对真正放在心上的则厚至逾礼。[1]
皇帝含了一枚蜜饯,又接着道:“如今膝下诸子渐长,愈能体会当年父皇的心情。”
他摊开手:“固然五指有长有短,弘儿是太子,最为朕爱重。但其余也都是骨肉。若是朕的儿子们,也闹出兄弟阋于墙,彼此成生杀大仇之事,朕可受不住。”
主要皇帝这个‘也’,可不单指大哥李承乾和四哥李泰之事。毕竟这两位兄长虽然是恨死对方,但到底没真出手捅死对方(当然,也不是不想,主要是没机会)。
皇帝这个‘也’,还包括父皇,是真的在玄武门干掉了自己的大哥和四弟……
从前李治作为晚辈,作为皇位竞争者,想走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不觉得如何。
但正所谓位置决定脑袋,等他自己做了皇帝兼父亲,便真的忌讳担忧起这件事来。也才真正体会到父皇晚年的心情。
且他李唐家也不能连着三代搞出这样的事儿来啊!
故而皇帝想想现在的东宫,颔首满意道:“弘儿最令朕欣慰的一点,便是性子宽厚,上孝父母,下善弟妹。”
“便是他在政事上的悟性稍弱一点,也罢了。媚娘,咱们可以慢慢教。”
大约是心情好,皇帝觉得今日蜜饯味道很不错,就又从桌上推给媚娘让她也尝尝,然后笑道:“毕竟,弘儿还是很听话的。”
*
媚娘听了皇帝这番话,不由垂眸。
听话?
是啊,弘儿很听话。
就像当日李敬玄之事,她与太子分说过后,太子也乖乖点头应下,还和和气气与姜沃道:“误会姜相了”。
看起来太子是很听她这个母后的话,但问题是,太子也听旁人的话。
她想起了几日前姜沃入宫,与她直言不讳说起曜初的眼泪,以及那几封‘阴阳有别’‘公主不能置幕府’的奏疏。
姜沃与媚娘便说的透彻多了:“这几封奏疏,虽谏的是公主开幕府事,但又如何不是冲着我,以及冲着姐姐来呢?”
姜沃指着那句:“尤其是‘若以女处男职,长阴而抑阳,非久安致远之计。”简直就快指到她面上来说了。
既是指她这个‘女处男职官’的宰相,想必更是指‘抑阳’太子的代政皇后吧。
非久安之策,自然是希望皇后勿违阴阳,早早退回内宫去。
不管太子见此奏疏,有没有想到这一条,心底有没有对母后生出同样的心思。但这些奏疏能出现在东宫且不被太子斥责,甚至还被太子拿给妹妹看,原就是一种态度——
无论他心底明不明白这是一种态度,是被推着、忽悠着,还是隐约也认同着……但都是一种态度了。
姜沃对媚娘坦然道:“曜初是不欲姐姐伤感,那日从东宫出来,都不敢来紫宸宫,直接回了我家中。”
“她是孩子的孝心。但我知,姐姐不是畏伤感,而不敢见事经事的人。”
如果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注定要发生,媚娘绝不是那种闭眼不看的人,而是那种必出手抢占先机,早做最坏打算的人——若无这样的毅力和心性,媚娘怎么会做皇后,她的人生早就是从掖庭到感业寺,余生吃斋念佛了。
姜沃又道:“且这次只是东宫属臣为公主事谏太子的私奏。并非是朝堂上经了三省六部的奏疏,姐姐还能尽早防患于未然。”
若是将来,真有东宫属臣公开上了这份奏疏,必是要有损皇后的颜面和威信。
*
紫宸宫的气息是艾草夹杂着皇帝惯用的薄荷油的味道。
混杂成一种奇异的清苦气味,却令人头脑清醒。
媚娘望着皇帝道:“陛下,说起弘儿,还有一件要事,不得不与陛下商议一二。”
“英国公两月前就上过一道奏疏,称述年迈精神不济,难兼顾诸事。欲辞尚书左仆射一职。”
“几日前又上一书。”
“陛下,英国公到底是年过古稀的人了。尚书省公务繁重,又要每日去东宫为弘儿分讲政事,实在是太劳苦了。”
“不如请英国公每五日往东宫去一回?”媚娘唇边带了一缕笑意:“若陛下不放心,我再寻两个妥帖的臣子,任职东宫?”
皇帝想了想昨日见到的英国公,不免伤感:“是啊,朕打东宫起就惯了凡事多倚仗他,总是忘记,大将军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就按媚娘说的办吧,勿烦大将军每日奔波于尚书省和东宫了。”
然后再次露出一点欣慰:“算来,大将军日日教导弘儿,也一年半了。”
“这一年多来,弘儿也再未上过不当的奏疏,可见进益。”
在皇帝看来,自打李勣入驻东宫,可再没发生过什么弘儿请免‘宗亲国除’,替‘上官仪’求情等上奏谏父母之事。
媚娘:……
这倒未必是弘儿不想上,只是让英国公坐镇东宫压住了。
但现在,英国公不想再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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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烟阁内。
太平数了一遍悬挂在墙上的画像,很是纳罕,数着她的手指头问道:“姨母,你不是说,这回入凌烟阁的功臣,有平阳昭姑祖母、邢国公、江夏王吗?”
“这是三个人啊,但怎么有四张图?”
婉儿已经在旁细细答道:“公主,这张是英国公李勣大将军的丹青图。”
皇帝待英国公实在不同。
虽说李勣大将军已入贞观一朝的凌烟阁,但皇帝觉得,无论以军功还是以文臣之功来算,英国公都绝对是该入他这一朝凌烟阁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