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姜沃远远眺望着庐山。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后人多有考据,陶渊明便是躬耕在庐山下,悠然见南山,见的便是庐山。
“杜姐姐。”
姜沃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是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叫自己。
黄芪已经换好了官服,看起来休息的不错,精神抖擞中还带着几分激动:“今日就能见到孙神医了!”
姜沃能理解,凡当世学医之人,谁不盼着见到孙思邈呢?
女医尤甚,毕竟孙神医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医书里单列妇科的大夫。
杜审言走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黄芪医官在问:“杜姐姐一家子也是要去拜会孙神医的吗?”
不然蜀地的官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姜沃含笑点头。
黄芪作为大夫,出于职业习惯不由打量了一下眼前‘杜姐姐’的气色,进行了医者的‘望’病。
昨夜灯光下还看不太清,今日细瞧过后,黄芪很快转头问杜审言道:“是杜少府有什么症候要寻孙神医吗?”
杜审言:……懂了,比起姜侯,我看起来更弱是吧。
见杜审言表情复杂,黄芪了然点点头:想来是难言之隐,那就不好问了。
见黄芪这个表情,杜审言好想辩解一二,偏生姜侯又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思,只好郁闷卡住。
*
早饭吃的是拌米粉与烙的外皮酥香的萝卜丝饼。
这是江州人最常见的早饭搭配。
这些年姜沃多在长安,吃的面食比较多,还是近来到了江南西道附近,米粉才渐多起来。
吃过米粉后,黄芪坐在大堂,等驿丁喂马。
姜沃在旁,再次与黄芪闲聊起女医官在太医署的处境。
其实……无需问也能猜个大概。
她在朝上是什么处境,女医官在太医署内处境估计就差不多,侵占了‘旁人的利益’,自然要被排外的。
然这些年姜沃做的,也只有把她们送进去。比如给太医署、城建署增加女官之位,但之后并不会挨个去帮她们站稳。
人只有自己想法子站稳,才不会在那双手撤掉后,就再倒下去。
想来这个过程,少不了艰辛。
姜沃问起的时候,是做好了听到一篇艰难诉苦准备的。
不过,大约是将要见孙神医心情实在好,昨晚黄芪语气里‘被刁难的不满愤懑’都没了,反而眼睛笑得弯弯的,在春日的清晨,像是带着露水的小花。
“其实有时候想想,心中觉得也该知足了。”
“听宫里四十来岁的姑姑们说起,掖庭宫女能做正经医官,二十年前,她们哪里能想到?”
“我们是赶上有造化,二十年前,先有天后。”说到天后二字,黄芪还虔诚如拜佛一样双手合十念诵了两声,然后才继续道:“听姑姑们说,当时天后还是婕妤呢,掌六宫事时就下令,设掌教宫人的内教坊,让宫女们都学着读书识字。”
“先有天后设内教坊,再有姜相……”说到这儿黄芪还顿了下:“杜姐姐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家眷,从京城来,肯定也知道姜相吧?”
见‘杜姐姐’点头,黄芪更高兴了,继续往下说去:“十多年前,姜相入吏部后,就提出女医可授内廷女官,领朝廷俸禄,外出可住官驿。”
“近些年更好,有晋阳公主上书,姜相在朝中说话,女医从内廷官转为太医署官员了!”
黄芪看着自己身上的官服。
虽然从内官转朝堂官,品级反而更低,只能由从九品做起,但这是不一样的!
她们穿的是朝廷正经官服了。
京城官员都想要摆脱的最低等的‘青衫’,她们也等了许多年才能穿上。
想到这儿黄芪不由道:“杜姐姐,人可能都是这样的,难免得了陇就望蜀。”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色官服:“昨晚我抱怨那一堆,落在多少人耳朵里,可能都要骂我贪得无厌。”
“如旁人说,我们也该知足了,不该得陇望蜀……”
黄芪说完,却听眼前人道:“谁说不能‘得陇望蜀’?若连望都不想望蜀,怎么得蜀地?”
不必知足,也远未到‘知足’的地步。
黄芪先是一怔,随即爽朗而笑:“是,为何不能‘得陇望蜀’!”
随后惋惜道:“杜姐姐这个脾气实在该考个女官的!”
不知为何,黄芪听眼前人说出这句话后,心底忽然就浮现出一事:“我考出来的前一年,还听说了朝上一件大事:不知杜姐姐听没听说过,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之事?”
黄芪说完,又很快改口道:“不,现在应该称昭武将军了。”公主已经加封了双谥和将军位。
“那时朝上就有人指姜相有私心,是为了自己想入凌烟阁。”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黄芪眼瞳间反射的光芒越亮:“听闻那时姜相在朝上就道:我为何不能入凌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