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五官精致, 眸色幽深,轮廓线条清晰流畅,肤色是微微泛着苍白的冷色, 仿佛檐下滴水的冰凌。
皇帝素来威严冷肃,任何人在他面都无法做到神色自如,只是这少年却仿佛浑不在意, 面色依旧平淡,抬手揖道:“奴,在菽北苑当差。”
“菽北苑?”
菽北苑偏僻,几近荒芜, 连皇帝也思忖片刻才想起这处地方, 可公主眸光却在这时猛地黯淡下去,注意到他一身合身的太监服, 还有自称的那一声“奴”。
皇帝冷声质问:“既在菽北苑当差,又为何出现在御花园附近?”
梁寒道:“上林苑监新到了槐树苗,奴一人势单力薄, 因而请蚕室的少监庄平同往, 庄少监是奴同乡, 今日恰好休沐,奴与少监行经御花园,见有人落水, 并未多想, 只下水救人, 并不知是公主千金之躯。”
皇帝哂笑:“救下公主为何不领赏,反倒转身便走?”
梁寒从容道:“奴还有差事, 不可久留。”
皇帝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或者说, 从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开始,对上那双似乎天生阴戾森冷的凤眸,皇帝心中半分善意都无。
眼睛眯了眯,又问:“你与公主可是旧相识?公主缘何唤你哥哥?”
梁寒望一眼皇帝身边那个白嫩软乎的小团子,她在哭,眼眶红得像核桃,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知在忍耐什么,眼珠子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梁寒一颗心沉沉往下坠,仿佛被勾着拉扯着皮肉,一点点的往下撕扯。
他性子凉薄,并非见不得人哭,即便身边是个将死之人,也无法勾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可唯独对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身体里开始出现一种对他的本性充满敌意的情绪。
他偏过头,没有再看公主,仰头如实对皇帝道:“奴身份卑贱,从未见过公主。”
公主有些急,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拉着皇帝的衣袖,咬住下唇小声说:“漂亮哥哥没有见过温凝,温凝也只在梦里见过漂亮哥哥。”
此话一落,顾延之登时大震,满脸惊异。
公主竟在梦中见过梁寒?
他一直怀疑过,既然他能够重生,那么兴许也会有旁人重生,他提防过太后、魏国公甚至张婵,也私下暗示过堂姐和赵熠,可发现他们在这一世一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并无任何异常。
顾延之没有想到,见喜虽未重生,却在梦里出现了前世的记忆。
可公主尚且年幼,并不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会有怎样石破天惊的影响。
皇帝面色铁青,又惊又怒,扬手将手中的汤碗怒砸于地,碎瓷溅在膝前,少年苍白的手背划开两道血口。
公主吓得惊呼一声,皇帝将她摁在怀中,厉声喝道:“简直一派胡言!还说没有见过公主,若当真没见过,又怎会夜夜入公主梦中,小小年纪不择手段,为了接近公主到底使了什么妖术,从实招来!”
梁寒咬紧后槽牙,伏身于地:“奴从未撒谎,奴并未见过公主,至于公主所说的梦境,奴更是闻所未闻。”
说话的间隙,养心殿总管太监王青已将少年的背景打听清楚,此人名唤祈萧,三年前入宫,被分到菽北苑当差,一直以来独身一人,勤勤恳恳,从未有逾矩之举。
顾延之寻了个机会上前道:“陛下,可否听延之一句?”
...
皇帝和婉妃闻声,一同侧过头来望着他。
顾延之在上一世并未与先皇打过交道,赵熠登基之后,他才入朝为官,对于这位生杀予夺的帝王,顾延之仍然抱有畏惧之心。
可这一世他拥有三十多年的记忆,甫一出生便是京中有名的神童,一些独到和深刻的见解,常常连夫子都自叹不如,且前世顾延之早已浸润官场多年,该有的治国之策和处世之道,他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因而深得皇帝看重。加之又是婉妃的弟弟,平日里便是唤皇帝一声姐夫,皇帝也乐意之至。
顾延之拱手道:“世上本无妖术,梦境一事真真假假不得而知,古有黄帝梦游华胥国,襄王梦神女,庄周梦蝴蝶,唐有卢生一枕黄粱梦,可见梦境虚幻,或日有所思,或联结前世今生,都有可能。”
顾延之的话,皇帝会听进去几分,可面上的寒意并未敛去,回过头冷冷望着地上的少年,见他手边与膝前皆有碎片,即便伤口渗出血,身子也并未移动半分。
这等异于常人的意志,若是自己信任的人,皇帝自当欣赏,可若是少年这般危险之人,出现在公主身边,更容易成为祸患。
皇帝沉吟半晌,冷声道:“蛊惑公主当是死罪一条,朕念你救驾有功,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拖出去杖责八十,若你还有命在,朕便容你伺候公主左右,第二,朕留你性命,逐出宫去,永生不得踏入紫禁城半步。”
皇帝生性多疑,心狠手辣,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魄力。
此话一出,满殿宫人皆浑身一震,背脊发凉。
杖脊之刑,寻常宫人连二十杖都受不住,死在笞杖之下的宫人不计其数,何况这还只是个十岁的少年,八十杖还未完,人就成肉泥了,哪里还能有命在!
顾延之心中惊骇又喟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将伯父推出午门杖毙的绝情帝王。
梁寒对顾家有恩,更是公主重来一世也记得曾经深爱过的人,顾延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上一世顾延之犯了大错,将公主献给阉人,后悔不及,即便后来公主爱惨了梁寒,两人如胶似漆,琴瑟相合,也不能弥补他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