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亭的笑容敛了,瞳中沁出的幽黑惊住了翠羽。
“长史,”他起身,萧云如叫住他,“青娘子是与我商议好的,现在肯定已出城,你不必去查验。”
她还在细说什么,陆华亭已不必再听。
持花宫女的队列、郑知意的反常,种种细节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已够他明白前因后果。
这就是群青和萧云如的约定。
郑知意也知道此事,她不是在针对萧云如,她们是在帮她。
早在下元节群青探亲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一个预备死在宫中的人,是不会去见宫外的亲人的。
不对。应该说,在她第一次放弃宝安公主,选择去清宣阁的时候,便已在为出宫做准备。
“长史不就是想要我的把柄,何必急于一时?”
“反正我也跑不了。”
……
这一局,他输了。
陆华亭问:“出城去哪儿?”
“她是去成亲,想必应该远远离了长安。兵不血刃,长史应该明白,青娘子离开,是她所愿,对你我都好。”萧云如道。
言外之意,是叫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陆华亭哪里不明白这道理,他默了两息,看向给萧云如把脉扎针的郎中。郎中神情僵硬,额头生汗,好像发现什么异样,却不敢言。
萧云如神色平静:“怀孕生子,夫妻间事,个中细节,本宫与三郎商量即可。如今赵王回来,与三郎共同负责驻防事务,燕王府适逢多事之秋,长史不必为后宫之事费心,专注政事便可。”
她似乎有难言之隐,陆华亭也没有打探的心思,只叮嘱郎中不得损伤燕王妃的身体,快步离了内殿。
宫中屋宇飞檐连绵,正是午后贵人午休的时刻,有几l名宫女端着托盘经过。陆华亭与她们错肩而过,目光从她们陌生的脸上一划而过,望向前路。
他再无可能碰到那张脸了。
“你去探养病坊,看看我们去过的那家医馆,是不是关了。”他对跟上来的狷素道。
及至傍晚,狷素回道:“确实关了,那小郎中也走了,属下挨家挨户问了隔壁,没有人知道他去哪。”
陆华亭手边已经堆出一些公文,灯火照着他俊秀的侧脸,仍是漫不经心之态,但批阅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
上午才火烧未婚夫,下午两人便相携离开,那小郎中果然是最重要的情郎。
陆华亭突然问:“男未及冠可以成婚吗?”
“在长安好像不能……”狷素道,“但若是穷乡僻壤的,恐怕没这个规矩。”
立在一旁的竹素看着两人,忍不住打断:“要追吗?”
“想来是从户部换的符信,跟着符信就能追上去,现在追还能追回来。”
宽大的桌案背后,陆华亭却没有言语,半晌一笑:“殚精竭虑,如蹚泥沼,执炬夜行,又有什么好的?脱了身,合该恭喜。”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一时都静默,只听见风吹窗棂的声音。
还有一道娘子的高声:“想参观下三郎府邸怎么了?坐了这么久的轿辇,腿都麻了,陆七郎就是这样待客的,凭什么不让本宫进来?”
宫女跑进来通传:“长史,丹阳公主来了。”
陆华亭蘸墨,笑道:“告诉公主,某今日心情不好。别说待客,便是飞进来一只蚊子某都介意。”
他抬眼,有人行先进到他房中。苏润身着白衣,眼神有些惧怕,鼓起勇气行一文官礼:“公主府司马苏润拜见长史。”
苏润回头看了一眼,“是下官请公主陪同,还请长史不要迁怒公主。下官今日来有两事,其一,是谢长史当日救命之恩。”
“谢错人了吧?”陆华亭见他还升官了,莞尔道,“某没想救你。”
苏润一顿,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青娘子的恩情某无以为报,她的所托,某今日须得完成,她让某亲手交给长史。”
陆华亭盯着那只盒子,紧接如有所感,望向苏润。这么多裙下之臣,她全都有所交代,唯独对他不告而别。
他以为她会一句话不留。
他确实被群青耍弄于股掌中,此时此刻,竟只能屏息等待属于自己的发落。
“她说,她不斗了,山高水长,请长史保重。”
陆华亭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连苏润和丹阳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他推开匣盖,清香扑面,里面躺着被切开的半枚药丸。
狷素小声道:“这怎么只有一半啊?”
那一半大约是给了李玹。
陆华亭冷笑着看了一眼,就将木匣合上,放在一旁:“叫医官来。”
医官进了殿。陆华亭将木匣向他一推:“验一下这匣中药丸,是否有毒。”
医官正要查验,陆华亭却忽然道:“算了。”
说罢,在众人惊呼声中,拿起那半枚寒香丸,直接送入口中。
随后他推开窗户,带着湿气的风吹动漆黑的鬓发。
外面下着大雨,密集的雨丝倾落在无尽夜色中,冥冥然不知归处。
他等待着毒发的疼痛到来,但却感觉到药丸融进体内,化作丝缕香气沁入肺腑,又向上返,轻柔地包裹太阳穴的疼痛。
雨倾泻而下。医官和暗卫们惶恐站在他身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给他的是真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