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渡边在折子上称崇昭帝为父皇。
其实也算稍微服软,打了个亲情牌。
这是他跟崇昭帝之间独有的称呼亲疏制度,从十四岁后他喊老登一直叫的是陛下,他能感觉出来,老登心里有点介意这个。
朝堂上弹劾压力太大,明亲王拦不住了,他奏折上的那句话,以及和老登之间的这点父子亲情倒还能拦一拦。
但是监察处这边也得尽快,亲情牌能用,次数多了可就不好使了。
曲渡边找来乙十二,他第一次给乙十二设下时限,要求他不择手段。
暗卫中有些刑讯手段违背天理人性,不到万不得已,乙十二并不想用在人的身上。
他并非对谁都心软,只是骨子里有点莫名的侠义心肠,不然当初也不会救下才两岁多的曲渡边。
曲渡边知道六六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暗卫中属于独一份了。
但现在不能再拖。
乙十二应下后,当晚就将抓来的北疆人关进了一间更小的、单独的牢房,再也没出来。
三日后。
北疆人外观毫发无损,乙十二衣服上半点血都没沾,却呈上了北疆人招的供词,供词里提及了监察处中有内应。
这次总算有理由光明正大来审,曲渡边立即提审牢里关押的监察处的人,一一审讯。
很快,事情就有了结果。
有些人是真无辜,有些人却心中有鬼。
心中有鬼的人被关了这么久,心神早就极度紧绷。
没审几下,就有人扛不住,透露出了自己的上级:“是上面的人!我们只是听上面的人的命令行事,可是具体怎么联系,怎么传递消息,我们并不清楚!”
乙十二这段时间一直在查他们,此时得了点线索,就迅速出击,在主城抓到了一个能仿写字迹的中年男人。
这人叫吴可为,是冯秉在边境收拢的线人之一,篡改信件,仿写字迹的事情,都经过他的手。
也是他,更改了当初阿湘公主最后一封信件。
他记忆力不错,比阿翰立好,还能复述当时原版信件的内容,乙十二把他拎来了曲渡边面前。
吴可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将原信的最后一段复述出来:
“……请传信皇兄,阿湘想在身死之后,骨灰能回归湘河,回到故乡。”
“阿湘会多撑几天……等皇兄的旨意。”
“大概、大概差不多是这些了,”他戚戚道,“小人也是被逼无奈的,实在没有办法,才胆大包天伪装信件,求求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曲渡边坐在营帐内,一只手支着脑袋,缓慢按压太阳穴。
叶连泱偷偷看了眼他,咽下口水,飞快低下头。
营帐内氛围凝成了冰窖。
曲渡边性格一直都很好,情绪包容稳定,很少真的生气,这段时间尤甚,因为情绪波动大了会头疼。
可此时心里压
着一团火,他再怎么控制情绪,也还是有火苗冒出来。
听阿翰立说是一回事,真正抓到卖国贼,听他说篡改信件的经过,又是另一回事。
曲渡边无视他的求饶:“压下去。”
吴可为被压下去细审,在冯秉手下所做的一切都要交代出来。
“冯秉现在在哪个牢里?”
“回老大,您前段时间说挪大点的,现在他们都在一城的大牢里。”
曲渡边站起来,“我去看看他。”
-
战俘牢。
冯秉等几个从东厂来的公公,都单独关押在一个牢里。
牢里有笔墨纸砚,好酒好食,床榻浴桶,一应俱全。
他们几个被单独关押,与世隔绝,唯一能联系外界的就是他们手上的弹劾奏折。
所以尚且不知道外面的嘈乱。
更不知道北疆派来联系他们的人被抓了,还审了出来,审到了他们身上。
此时他们正在斟酌措辞,想着怎么用更加愤懑和可怜的语气,去和崇昭帝告七皇子的状。
“王公公,这句话还是改一改吧,有点太委婉了,咱们之前上的委婉的弹劾奏折没有用啊。”冯秉低声建议,“难受,就改成痛苦万分……”
“可以可以。”
“还有这句……”
几番讨论后,牢外传来一声提醒的咳嗽声。
他们后背寒毛突然竖了起来。
冯秉等人回头,只见牢外站了个穿着浅绯色翻领长袍的少年,瞳色漆黑,神色平静。
冯秉:“七殿下?”
他看了眼曲渡边身后站着的叶连泱等几个士兵,迟疑着露出了个笑容,“不知殿下来,所谓何事?”
曲渡边令人打开牢门,缓步迈了进来。
牢房里面干净非常,连枯草秸秆都没有,桌上倒了酒,还有些花生米和点心。
过得真滋润。
他这个这段时间天天睡眠不足的人都想来牢里住着了。
打量片刻后,曲渡边说道:“自然是来接冯公公,还有几位公公一起出去。”
冯秉一喜,以为是他们弹劾的奏折终于起了作用,七皇子扛不住压力,要放他们出去了,连忙道:“怎么敢劳烦殿下亲自来?”
“唉,也是我们监察处管理不慎,我保证,往后殿下的命令,一定上传下达,绝对不会出现漏洞!”
他可想死那些他这几年积攒的金银财宝了!
等回去之后,他就好好抱着它们睡一觉。
转念又一想。
七皇子亲自来接他们,恐怕也是有服软的意思,毕竟往后还要在边境待着,得罪死了他们监察处,对他没好处。
还是年轻啊,硬挺了几天,扛不住了吧。
当然,这些小心思都是在心里转的,他嘴上很油滑,表现得分外诚挚。
曲渡边看着他的笑脸,背在身后的手指忍不住捻了捻。
“冯秉,你这里的酒好喝吗。”
冯秉一愣:“呃,还行。”
曲渡边端起桌上喝了半截的酒碗,笑了下,然后转身蓦地砸在了冯秉头上!
啪!的一声,酒碗在冯秉头顶粉碎。
叶连泱惊愕地睁大眼。
老大打人了,除了切磋,第一次见!
一股温热的血顺着冯秉的额头流了下来,曲渡边抓住他的衣领,一拳捶在了他脸上:“还行?”
他将懵傻了的冯秉掼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
“所以你偷换阿湘姑姑信,让她没法回家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还行?”
“和北疆做交易的时候,也觉得还行?”
“看着边境中一城被北疆铁骑踏破,将士们的血洒满荒野的时候,还是觉得,还行?!”
冯秉嘴里已经满是血沫,他吐出一口,惊恐的看着曲渡边,不断挣扎着往后退,“我没有!这……这是污蔑!”
“我没有!”
“没有?”曲渡边松开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他瞥了眼自己打人的左手手背、指骨上沾的血迹,嫌恶地甩了甩,然后伸出右手。
叶连泱将招供的文书复印版交给他。
曲渡边摔在冯秉脸上,纸张散落一地,他又看了眼旁边那几名公公,冷声道:“你们也看看,说不定有惊喜呢。”
他们脸色一白。
冯秉颤抖着看完几张纸。
其实监察处上层,和北疆联系最多、最深的就是他。
其余几人或许隐隐有察觉,但冯秉偶尔给他们送礼,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情。
若是其他几人是包庇叛国罪,那冯秉就是板上钉钉的叛国。
死罪难逃。
冯秉:“不可能…不可能……”
他进牢里突然,但手底下的人一直藏得隐秘,不可能轻易被找出来。
“屈打成招!对,一定是屈打成招!我不服,我……啊!”
叶连泱卸了他的下巴。
他看见老大的眉头在这老太监的吼声里,已经越皱越深了。
他生怕老大压不住脾气杀了这老太监,毕竟老大答应过阿翰立,确认凶手后,要等到他回来亲自处决。
曲渡边:“监察处彻底清查,与北疆有勾连之人的所有住处、常去的地点,全部把地砖翻开了查一遍。”
“把明皇叔从二城叫来,让他看看监察处都是什么东西!”
叶连泱:“好的老大!”
曲渡边离开牢狱,一出门就撞上了闻讯而来的夏赴阳。
夏赴阳看了眼他的手。
“走吧。”
他拉着曲渡边去了水井旁边,打了一桶水上来,用瓢给他浇着洗手。
血迹难清,洗了好几遍,曲渡边才洗干净。
两人坐在水井旁的石头上。
夏赴阳:“打人了,没
打死吧?”
曲渡边:“嗯。”
夏赴阳:“你打人我不意外,就是,我感觉你情绪不太对,”他凑头看曲渡边的眼睛,“你在忍着什么。”
头颅内神经一跳一跳的疼,曲渡边避开夏赴阳,用凉水洗了把脸,“就是被冯秉气的,很不高兴,想再去揍他,但是还得给阿翰立留着。”
夏赴阳缓慢咂摸出来了一点不对劲。
小七这几天话很少啊。
前几天神神秘秘地给陛下上折子,很快,陛下就不揪着监察处说事了,还一力压下了朝中反对弹劾的声音。
他实在好奇,想问问小七折子上写的什么。
曲渡边当然没跟他说。
折子上的父皇二字相当于服软,他跟老登知道就行了,其他人还是算了吧。
他越不说,夏赴阳越觉得那奏折不一般,还把他因为头疼导致最近变得沉默的事,归结在了那道奏折上。
夏赴阳思忖。
那奏折上到底写的什么啊。
-
监察处通敌的事,很快爆开了。
明亲王从二城来到一城,看到供词后,脸色铁青。
做梦也没想到皇兄派来监察边军的人里面,会真的出了叛国贼。
冯秉根本没撑太长时间,就全都交代完毕。
中一城布防图是他透露给北疆的,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快速的冲破了城防。
至于如何透露的——
监察处每日上城楼巡查的人数不同,三三两两的组合不同,就代表了不同方位的城防人数,和防御手段。
每一天传递一点点。
由北疆的人负责观察记录。
天长日久,完整的城防图就到了北疆人的手里。
所以,即便出不去城池,即便每天巡查后就会回到固定的房间不出来,他们还是在大周士兵眼皮子底下,成功干出了卖国的事。
中一城的将士们气得要爆炸,差点就冲进牢房,要将监察处的人生吞活剥。
他们可以战死沙场。
可以接受战友们因为武器和功夫不敌而死去。
可以接受自己被当成诱饵,诱惑敌军上钩而牺牲。
唯独不能接受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