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渡边握着的那只手,慢慢变冷,变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等到九九八十一道丧龙钟响完。
他才听见了钟声之下,外面蔓延的哭声。
他下意识抬手抹了下脸颊,一点湿润的痕迹出现在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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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王为新帝,基本人人都猜到了。
余公公后续拿出崇昭帝拟好的遗诏,供朝臣参拜,就彻底落实了这一点。
明亲王、方太傅等三位辅政大臣,都是提前一小会儿知晓遗诏内容的,帝王入葬,需要在奉先殿停灵七日,过后才能入皇陵。
按大周律,帝崩三日,新帝正式登基,然后以新帝的身份,送先帝入葬,三月之后,等礼服赶制完毕,再举行登基仪式。
不过这条规矩并无强制要求,只是定下规矩的人觉得,早登基早安心,省的出岔子。
三日后,文武百官齐聚奉先殿殿前。
在奉先殿再一次正式宣读遗诏的时候,余公公一读完,就有礼部的人按照前辈的经验,开始出来走流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永王殿下早日继位!”
官员们真伤心的有,假伤心的有,更多的是怅然和叹息,不过和他们未来息息相关的,就是新皇帝,他们的新任上司。
之前上朝的时候,陛下还让他们去求永王登基,哪里用得着求?遗诏都摆在这里了,难道永王还能不登基不成。
他们臣子也是有尊严的,哪能一开始就被新帝拿捏。
新上司继位,他们听见礼部开始走流程,他们也开始走流程。
准备等永王说完“本王今日承祖之基业,百年社稷,重担在肩,年且尚轻,期诸位臣子,齐心助力……”类似的场面话,然后他们再哭一哭,最后跪地祝贺新帝登基,三呼万岁,就结束了,再等就是三个月后的登基仪式,也很快。
结果,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永王说登基的事儿。
大臣们脑袋上弹出问号。
起居郎记录的笔都停了下来,抬头看去。
彼时永王殿下一身孝衣,背对着他们,站在奉先殿的上首,只丢给了他们六个字:“再说吧,又不急。”
六个字,砸的人心肝一颤。
换了别人,他们肯定不会想多,但是陛下生前可是亲口说了,他自己都没把握让永王答应继位。
礼部尚书一瞬感觉自己后背被许多人盯着,他只能默默上前,代表其他人问了一句:“永王殿下,要等多久?”
曲渡边:“说不好。”
说完,他自去守灵了。
一同守灵的还有织仪、思和、三皇子、明亲王及一干妃嫔,大皇子照理说是没资格来的,但是曲渡边没管那些絮絮叨叨的臣子,把大皇子也拉了过来。
他进去了,殿外的百官却没几个走的,暗暗挪到了方太傅身边:
“陛下不是已经把永王殿下的名字写在了
遗嘱上面了吗?一点头就能继位的事儿,殿下怎么不点头啊。”
方鹤川挑眉道:“是写了,我等亲眼看见的。但是,陛下写的时候,永王殿下可没在他身边,他也没征得永王的同意。”
其实他心里清楚,按照余公公所说的当时的场景,永王殿下是答应了的,就是不知道为何要延迟。
可能是要磨一磨朝中臣子的性子?又或者还有别的事。
他说完,原本稳得住的臣子也有点稳不住了。
方太傅这话什么意思啊。
……永王殿下总不会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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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昭帝后续一切事宜,按照帝王丧葬的规制礼仪来办。
帝王的陵墓,一般是从继位开始,就要建造,等到寿终的那一年,就要封馆入葬。崇昭帝的皇陵早就准备好了,由礼部引领,曲渡边按着规矩,一步没少的,把他葬入了陵墓之中。
前前后后,花了约莫一个月。
大周一月无帝,却安稳地很,政事基本都是永王在服丧期间抽空完成的,他有在北疆边境处理边境政事的经验,上手也很快,七零八碎的自然用不着他一件件过目,三位辅政大臣也不是吃干饭的。
就是……除了政事,他们完全看不见永王的影子。
不知道他在哪,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又或者想干什么。
不上朝不早起,两三天还好,时间一长,他们哪哪都难受。
每次想到乾极宫里面那空荡荡的,说不定都落灰了的龙椅,就有种别人家孩子都已经入了学,自己家孩子还在外面疯窜的慌落落的感觉。
等到崇昭帝的丧事结束,臣子们紧张又激动地心想,这次总算可以登基了吧?
随后听到噩耗——
永王住在七皇子府了,因为住在皇宫容易触景伤情,他要缓缓。
……行。
他们露出理解的微笑,孝道大过天,这个没法说。
文武百官微笑理解过后,转头就去三位辅政大臣面前念叨,再不济就抓住余公公的手,托他在叶公公那里打听打听,到底有没有一个具体的登基时限。
余公公这段时间和叶小远交接皇宫大内总管事宜,永王登基,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叶小远,就是新一任的总管大公公。
余公公想起那些大臣们都快等哭了的表情,忍不住问:“小远公公啊,殿下…他这几天干嘛呢?”
叶小远回答的滴水不漏,微笑道:“奏折公事,都要处理。”
余公公愁道:“登基了也能处理呀,咱家这么多年了,可从没见过那些朝中的臣子们那副样子……”
像个被娘子抛弃的怨夫,又像被丈夫不管不问的怨妇。
都用那种幽怨又哀愁的视线盯着你,一个还好,乌泱泱的一片……搞得好像是他余德才辜负了这么一群人。
别说他不想,他就是想,也没那功能啊。
余公公搓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远公公,你跟咱家
认识这么多年了,透露一下?”
叶小远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但绝对不能说。
-
七皇子府。
卧房,暗间。
一个脸色苍白的清瘦男子躺在床上。
胸口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那近乎致命的伤,即便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也还没有完全愈合。
正是四皇子。
曲渡边坐在床边,双指压住他的脉搏,照常缓慢输送着真气。
他眉头微微皱着。
那天四哥毫不犹豫的用长剑洞穿了心口,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四哥没捅过人,那一剑没有精准捅到心脏,只是擦了过去,伤了心脉。
幸而剑身也窄,不然哪怕再宽一点,都神仙难救。
他当时迅速止血,又扶着四哥躺下,一直在给他输送真气,勉强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这事又不能张扬,哪怕杨太医也不行。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六六和叶伴伴三人。
他只是询问了杨太医治疗心脉损伤的药方,又让乙十二出去找其他大夫开了药方,在府上熬了,给四哥喂下去。
刚开始的那几天确实凶险,他一边要在礼部那边盯着,省的有人发现四皇子不在棺椁之中的端倪,省去诸多麻烦事,尽快入葬,一边计算着时间,必须在绵寿决内力在四哥体内耗尽前,赶回来重新输一遍。
如此许久,四皇子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不需要天天输送真气了,只要隔三差五输一回。
就是……
人一直没醒来。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最深的沉眠,因为太舒适,再也不愿意睁开眼。
绵寿决也唤不醒。
曲渡边看着这张能称得上清瘦的脸,低声道:“四哥,你真的要这样一直睡下去吗,在梦里,不醒来。”
四皇子无声无应。
乙十二道:“人在受到刺激之后,不愿意醒来,是正常的。殿下,把忘忧丹给他吃了吧。”
忘忧丹,是殿下不知从哪收来的,据说吃了可以忘记前尘。
早就拿出来了,就是一直犹豫着,没有给四皇子吃下去。殿下说想让他自己做选择,谁想到四皇子一直逃避着没醒。
曲渡边摩挲着手中的一个小药瓶。
很久前,模拟器抽奖抽出来的,简介只有一句话:忘却前尘纷扰事,世间烦忧我不知。
四哥自尽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这个东西,所以才会对他说那样一句话。
只是真的等到他喂他吃下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犹豫至今,四哥还是没醒,反而好像没有前几天的情况好了,再这样下去,他的生机还是会渐渐枯萎。
片刻后,他定下心,抬手道:“六六,拿水来。”
乙十二倒了一杯水过来,帮曲渡边把四皇子半扶着起来。
曲渡边捏住四皇子的下巴,捏开嘴巴,把忘忧
丹给他喂了下去。
约莫一刻钟,四皇子眉间的折痕就缓缓松开了,呼吸变得清浅起来,他眼皮子动了动,似乎是要醒来。
曲渡边在他后颈捏了一下。
四皇子立马又睡着了。
乙十二:“殿下不想见他吗?”
曲渡边现在没有回答,只是道:“尽快安排四哥离开吧,走渡船。”
乙十二:“京郊西河渡口可以控制,殿下也去吗?”
曲渡边:“嗯,我去送送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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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
奚石秋来找方鹤川喝酒。
正常来讲,这俩人一个中年老头,一个老年老头,不咋喝酒,因为平时还要上早朝,身体老了,喝了酒代谢慢,第二天上朝都没精神。
现在不用考虑了,因为已经一个多月没上朝了。
奚石秋:“这么久了,你也不找永王,是真坐得住。”
方鹤川:“说话也没用,他还不到十九岁,催那么紧干什么,”十九岁虽然还未弱冠,但已经算大人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实在有点偏颇。
于是轻咳一声,补充一句:“再说,朝中出事了?”
“……”奚石秋放下酒碗,叹道,“是没出事,就是我心里悬了块石头似的。”
他这还算心态稳的,没看见外面那帮臣子、甚至是宗室,一天不知道看着七皇子府的方向叹气多少次。
“再这样下去,陛下生前说的让百官去永王殿下府门前哭,估计就要成现实了。”
方鹤川:“已经成现实了,你还不知道?”
“???”
见他一脸懵,方鹤川慢悠悠道:“半个时辰前,林宗平组织着官员,乌泱泱去了七皇子府,现在估计快到了。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奚石秋:“你不早说?!酒都喝了!”
方鹤川:“不是你上来就拉着老夫说话,老夫刚才才找到开口的机会。不过又不着急,现在去,时间应该刚刚好。”
奚石秋拉起他就往七皇子府上跑。
他们也算是永王的老师,届时如果在七皇子府门前同意登基,他们迟到了多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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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府。
林宗平站在最前面,他左边右边站着的是礼部尚书和明亲王。
礼部尚书穿得板板正正,双手捧着帝冕、黑金色龙袍、帝靴、面容严肃。
林宗平对明亲王道:“王爷,您开始吧。”
明亲王颔首,看向七皇子府门,朗声道:“文武百官皆在此处,请永王登基!”
林宗平携百官跪地,拱手道:“请永王登基——!”
“请永王登基!”
这面子给的足足的。
文武百官心想,不就是想让他们这群做臣子的先低低头吗?低了便是,新君臣相处,总得互相磨一磨的。
说不准还能留下一段贤臣登
门,渴求明君的佳话。
先听得府门里面一阵狗叫声,然后叶小远推开门来,看见外面这架势,懵了一秒,“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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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尚书道:“登基大典的礼服没有赶出来,但是常规帝服还是有的,织造御司有永王殿下的尺寸,也是赶工做出来的。”
叶小远道:“可是,殿下今天不在府上啊。”
“……”
一阵寂静。
明亲王:“那他去哪了?”
叶小远纳闷:“出京郊了,有事要办。”
殿下行踪又没瞒着,京城这么多人,没注意?
又一阵寂静。
突然,不止是哪个缺心眼的吼了一句——
“永王殿下跑了!!!”
“赶紧追啊!!”
一群人呼呼啦啦的离开了这里,很快就有人打探道了:“永王去了京西的渡口!”
又呼啦啦赶去了渡口。
只留下两个人,奚石秋瞥着方鹤川,“你说得不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