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鹤川:“……不一定是跑啊。”
他心里生出了点迟疑,忽的就有点捏不准了。也难说?毕竟人难免有逆反和闹性子的时候。
从始至终都淡定的老头,淡定不下去了,紧赶着走了两步,却又咬着牙退回来。
“把林宗平和礼部尚书那些人喊回来,别去打扰,老夫信他。”
-
京西渡口。
夏赴阳和奚子行一起,带兵守在了八百米之外,肃清了周围所有人。
他们不知道曲渡边来这里干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找了个亭子,一边坐着喝茶聊天,一边看向渡口。
秋高气爽,距离远,看不太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
奚子行:“说是送友人,也不知是哪个友人,值得他这么重视。”
夏赴阳啧了声:“是啊,周围一圈的人全清干净了。”
奚子行:“他这架势不像是送人,像是要跑路,难怪京中的臣子都担忧的不行。奚尚书的头发都多掉了两根。”
夏赴阳一直盯着那边,最后还是没忍住,站在亭子的台子上往那边眺望,“到底谁啊……”
什么时候背着他们又交了好朋友。
奚子行端起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垂眸间掩住思绪。
他倒是有个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永远也无法求证,也不能求证。
渡口。
凉风习习,泛黄的柳叶飘落在水面,随波逐流。
河面微微晃动,停靠在渡口的那一艘乌篷船也微微晃动着。
乙十二站在船尾,守着这里。
船棚内的构造和普通乌篷船不太一样,里面很适合睡觉,一个人睡着刚好,上面还有挂杂物的小东西,两边有放物品的格子。
四皇子安然躺在里面。
() 曲渡边帮他把枕头摆好,脑袋挪正,怀里还给他塞了个枕头抱着。
四皇子身体有记忆,自动把怀里的枕头抱紧了,下巴在上面蹭了蹭。
曲渡边看得好笑,把准备好的一封信,塞在了四皇子的衣衫里。
“也不知道忘忧丹的药效,到底会是什么样,会不会连学过的东西,都一块清除出记忆,不过……京城这边的烦心事,你应该都会忘记了。”
好的、坏的。
开心的,绝望的。
一切烟消云散。
“我不清楚,让你彻底忘记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擅自做了主张,希望四哥你别怪我。反正,你下去之后,也要喝孟婆汤的嘛,都是尘埃落定,都是不记前尘,就让我自私一点,知道你还在世上,知道我还有个很亲近的哥哥。”
曲渡边停了一会儿,“差点忘了。”
他从腰间香囊里找出来一块木牌。
木牌被他串了个孔,编上了彩色的小绳子,做成了坠子。
他把木牌戴在了四皇子脖子上。
“五哥给你的,‘无波无澜,平淡顺遂’,他亲手刻的。五哥也没怪你,本来,这东西是要烧给你的……幸亏他没用阴木来刻,不然也不好给你戴着。”
四皇子呶呶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额间的齐刘海分外惹眼。
叶伴伴给他剪的,曲渡边没这手艺。
虽然四皇子没怎么出过京城,但外面也难免有人认出来他,暂且剪个刘海,脸挡一半,出了京城这一片,就基本没事了。
他慢慢的,一点点的说了很多。
“父皇去世的前几天,我在你的丧事上遮掩,在暗室里给你疗伤,没去看他。我不知道,见了面能说什么。”
“现在想想,才一月而已,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只记得一道又一道的钟声,很响很响。”
“……大哥没有赶上,他被父皇贬到岭北当百夫长,没有诏令,没法进入宫门。明皇叔说,他之前劝过,让大哥回来看看父皇,父皇没同意。他还是觉得大哥背弃了他两次,所以不愿见他,不过大哥还是来了。”
老登大概也是想他回来的,只是拉不下面子。
也许吧,谁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四皇子大概觉得耳边一直有嗡嗡声,皱了皱眉,手往上一抓,抓住了曲渡边的袖子,然后摸到了他的手。
于是抛弃了枕头,改抱他的手。
曲渡边由着他抱了一会儿。
乌篷船悠悠,外面天光走向了下午时分,风更凉快了。
外面乙十二提醒道:“殿下,他应该快要醒了。”喂下去的安神药快过了时限。
曲渡边:“我知道。”
他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看着瞬间皱眉的四皇子,把枕头重新给他塞回去。
曲渡边出了船棚,站在船尾,往里面看了一眼。
四哥醒来后,不会再记得他了
,也不知道,以后他能不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小枕头。
曲渡边道:“六六,劳烦你送他一程,陪他一段时间。”
乙十二颔首:“放心,殿下。”
曲渡边跳到岸上,乙十二摇橹撑行。
渡船悠悠,缓慢远行。
忘却前尘纷扰事,世间烦忧我不知。
曲渡边看着他们走远。
从此世间再无四皇子,只有曲渡泽。
“四哥,你自由了。”
山高海阔,竹林流水,再无前尘束缚,再无愧疚加身,暗网会在暗处保护,从此当个普普通通的闲人,平淡一生。
乌篷船内。
四皇子茫然睁开眼。
许久,他坐起来,撩开船帘,看见了摇橹的乙十二,转过头,又看见了岸边已经走了很远的一个浅紫色背影。
他问道:“船家,我是谁,你又是谁。”
乙十二戴着斗笠,答道:“你怀中,有人给你塞了信。”
-
曲渡边遥遥冲着夏赴阳和奚子行招手。
“走了!”
两人离开亭子,“可算舍得出来了,我们等得真的好苦啊殿下。”
奚子行:“接到了消息,文武百官都在宫门前等你。”
曲渡边顿了顿,“嗯,走吧。”
他这次没停,直接来到了宫门前。
午门大开。
文武百官陈列两侧,禁军戍卫在不远处。
礼部尚书捧着帝冕、黑金龙袍,再次道:“请永王殿下登基。”
方鹤川、林宗平和奚石秋,亦拱手道:“请永王殿下登基。”
百官应声。
曲渡边垂眸。
奚子行和夏赴阳对视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曲渡边后面。
曲渡边抬手,指尖落在这件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上。
时光好似一瞬间倒回,他想起了七年前的某一天。
那时候他十二岁。
他拽着受伤的阿骨木多,去了禹若的质子府,手上身上沾了血,他忍不了血腥味,就在禹若府上洗了澡。
四皇子接了护送阿骨木朵回公主府的差事,把差事丢给手下人做后,就拉着曲渡边一起顺路回去。
他洗了澡,似乎换上了禹若的不合身衣衫,头发也半湿半干的。
他和四哥,在路上又过一段对话。
-
河上。
四皇子摸出胸口的信,上面第一句话是:“你叫眠小安,是某个喜欢养狗的人给你取的超可爱的名字,不要探究过去的过去,因为已经毫无意义……”
这是曲渡边深思熟虑写出来的一封信。
他担忧四皇子会因为失忆而做出寻找记忆的举动,但是又觉得,依四哥的性子,他不是那种和五哥一样犟死理的人。
四皇子自己感受了一下,确实没有探究过去的冲动。
他问:“刚才岸上离开的,是给我写信的,喜欢养狗的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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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旁人,只会把这句话当个玩笑。
四皇子重复了一句:“新帝……?”
他脑中忽的闪过一段对话。
【“四哥,你真的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他低头看着一个小少年,然后抬手,给他整理了下乱兮兮的衣襟,拢了拢他半干半湿的头发。
“小七,那个位置真的不是人人都想。”
皇位下有多少骸骨,谁能数得清?上面的血垢有多厚,谁能量得出?
走到那个位置,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抛弃多少属于人的东西,谁能称算出斤两。
他这样就挺好的。
他送着那小少年往前走。
“四哥,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好。”
他道:“你若有意,四哥帮你。”
那小少年没回头,举起手摆了摆,“权力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笑了笑。
他目送着前面那个衣衫拖地不合身的小少年,晃晃悠悠,懒懒闲闲的走进了前方黑暗里巍峨高耸的皇城。】
一点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
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酸涩和钝痛。
四皇子,现在叫眠小安了。
他问:“我们去哪?”
乙十二道:“山川河流,你喜欢的地方。”
有人会在最高处,护着他想护着的人。
-
夕阳斜沉,天色将暗。
宫门前。
曲渡边思绪收拢,他将木托盘上的帝冕放在一旁,拿起了这件黑金游龙帝王服。
他嫌弃帝冕麻烦,只是把衣服披在了身上图省事儿,宽大的袖口自然垂落着。
曲渡边:“进宫吧。”
方太傅等人面容一肃,立即退至两侧,“臣等恭迎陛下继位!”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垂首作揖,禁军持枪半跪,夏赴阳和奚子行亦拱手道:
“臣等恭迎陛下继位!”
他们恭敬站立两侧,迎接这位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帝王。
“恭迎陛下继位!”
曲渡边顿了顿,抬脚往宫门内走去,一路过去,除了山呼的万岁,和恭迎陛下登基之外,再无其他杂音。
前方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沉沉幽幽。
少年终于还是进了这座皇城,有两道人影一直紧紧跟随着他。
咚——咚——!
新帝过宫门,钟响九声。
厚重的钟声又一次响起。
文武百官再次转身,朝向宫门。
“恭贺陛下继位——”
那松松垮垮披着黑金龙袍的背影,稳稳走过这一条路。
明天的朝阳会照常升起。
-
史官记:
帝崩一月有余,皇七子永王继位,改年号为永和。
永和元年,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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