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哨之间分开着距离,界河两岸都是杂草和树林,时书跟在宋思南和七八个人背后跑,脚下踩着薄薄的水流,河床的石头布满疮孔,手放上去时掌心摩擦发疼。
时书起初有点茫然,慢慢就适应了情况。他大气都不敢出,河水褪去后,跳蹬悬浮其上。时书在黑暗中辨认脚下的石头块,跳跃过去,升起一种头重脑轻之感。
“宋哥……”有个人开口。
宋思南压着刀,道:“不要说话,听我的命令。”
时书把嘴紧紧闭上,凭借良好的平衡能力,第一次渡河跳到地上时踩了水坑,但也没有摔倒。他伏下身,学着他们掩藏在低矮的灌木丛里,往前疾走。
北旻的地界,路上漆黑一片,有平地有丛林也有山峦。在最前面带路的是白家屯的一个老军户,他说:“前面有个废弃的据点,这些北旻军抢了女人和孩子,也是违反
军纪,被查了会难受,肯定要躲到据点的房屋里去。我知道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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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书后背在冒汗,不几时,他们遇到了一列夜间巡逻的北旻军队,几个人趴在草沟里一声不吭,闻到泥土的气味,听到军靴踩在地面的动静。
时书提出一起来时,隐约猜到了危险,而真正来后才懂命悬一线的紧绷感。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他大口呼吸着平复血液和心跳,整个人处于应激状态中,仔细辨认一路走过的地方。
时书脑子里反复地说:勇敢……
时书跟在这些吃苦的士兵身后没有掉队,前路有人领头,借着昏暗的夜色一路辨认方向。所有人都很勇敢,在敌军巡逻重重的防线内行动,屏气凝心,小心翼翼地前行。
时书跟在他们背后,似乎翻越过了几重山岭,又绕过山坡,途径村落。好像行走在没有方向的海洋上,心一直浮沉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废弃的据点——
——是个小村落,最前面有间草屋。隐隐约约听到孩童和女人的哭嚎。
宋思南骂了声“草!”把刀抽了出来。
寒光乍现。
时书也抽出了刀,紧随其后,月夜之下一间小小的屋子,油灯昏暗,穿出听不懂的旻语的叽里咕噜,大概有五六个旻兵。这群人,甚至并未关门,发出狂笑的声音。
宋思南咬着牙冲进去,一刀砍在那人头上,脖子瞬间喷出大面积的血来。时书瞳孔散大,紧盯着这群人,刀柄冷硬正摩着他的掌心,也磋摩着他的心脏。
几人砍杀在一起,刀锋挥舞,有人想大声吼叫,立刻被捂住嘴巴割断了喉结。宋思南去拽倒在地上的女人,背后的旻兵抽刀相向,时书脑子里反应了一秒,手里的刀棒球棍一样挥出,刺啦一声响,刮动骨头。
人趴倒在地,血溅到宋思南脸上,他转脸对时书大笑:“谢了啊!”
时书勉强冲他笑了一下,心里的城防在崩溃边缘,魔咒一样念着那两个字。这几个仇军小将领杀了旻军之后,用刀泄愤地在旻兵身上狂搠,时书别过脸,月色银白。
片刻,宋思南将几人伪装成互砍的模样,和众人将妇女和孩子背到背上,一声轻呼奔出门外:“走,回去咯!”
时书想帮忙,宋思南道:“你是第一次跟我们出任务,能跟上就行!”
时书明白:“那我断后。”
跟在这群人背后开始往回走,时书松了口气,大步奔跑着。月光依然淡淡,时不时被乌云蔽住,他们在路过平原时遇到一列巡查的军队,连忙屏住气息蹲下。所有人都没出声,对面举着火把宛如鬼魅,时书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被这群人盯着。
等人走开之后,宋思南轻声说:“要走快点儿!他们恐怕很快会发现那几个旻狗的尸体!”
“是!”
众人加快了奔跑的节奏,时书跟在背后跑,这好像是无比漫长的一段路,找不到尽头一样,时书观察周围的山林
() ,尽力想发挥自己的任何一点用处,他认识了路,边跑边观望。这一行人年龄也都二十余岁,也是为数不多深入敌军的时候,都有些紧张,乌七八糟地只顾着往前跑。
时书在一片漆黑中辨认着路标,也许是神经太过于紧张,忽然,视线视线中出现了半高的小孩子,在黑夜中,鬼魂一样站在不远处。
“擦!”
时书吓得心脏猛地缩紧,出声:“宋——”
与此同时,另一列巡逻军队在大道上走过去。时书躲在沟里捂住嘴,猛地回头看,那个小孩儿不见了。
鬼?什么时候了,还见鬼!
这地方怎么会有个小孩儿!
时书再伸出头,看到了那个小孩的头,毛茸茸的伸着,躲在壕沟里。
是个人!不是鬼!
时书不敢出声,小孩看到了他们,躲在暗处频频探头观察。时书就回头看人这几秒钟,再转身,已被宋思南一行人甩出了一大段距离。
“哥哥……”时书听到了声音。
他猛地往回跑,拽住那个小孩,终于看清楚了,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女孩。可能只有十岁。时书擦她的头发,魂飞魄散:“你谁啊!”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小女孩说:“救命,救命……”
北旻的小孩不会说景语,这人却在旻区,时书明白了,大概率是南逃的遗民!时书一把抱起她就跑:“走!”
小女孩剧烈挣扎:“我娘,我娘,还有我妹妹,弟弟……”
“你不是一个人?!”
回头,宋思南他们几个早轻巧地越过山坡,跑到丛林里。时书霎时有种脱离了群体的无措感,尤其在极端恐怖的环境中时,他看着小女孩:“你说什么?”
小女孩说着说着哭了:“我们从喜县逃下来,我娘踩了当兵的陷阱,腿断了,弟弟妹妹躲在山洞里。我来找人帮忙。”
时书:“你好聪明,你家人在哪儿?”
小女孩指向与宋思南截然相反的方向:“那边。”
“………………”
后背冰凉。
那是一条漆黑陌生、截然相反的路,宋思南等人已看不见影子,夜里太黑了,他们几乎没在意到有人掉了队。时书如果再不跟上去,就彻底和他们失去了联络,陷入孤军。
时书额头冒汗,喉结滚动。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这个小女孩就一定可信吗?大半夜,难道真的不是鬼魂吗?为什么被这句话牵住的是自己。
怎么办?带这女孩走,还是回去救她娘和姊妹一起走?时书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少年的俊脸露在月光下。恐惧,恐惧像魔鬼一样缠着他。
“……”
时书借着暗淡的月光辨认眼前的女孩,黑色头发和眼珠,是典型的大景人长相,他盘问了一遍,确认是遗民无疑,父亲参加义军战死,妈妈带孩子往南逃来。
时书的手在发抖,腿肚子抽筋,脑子里在剧烈地思想斗争,
片刻后说:“走,带我去找你娘。”
时书说完这句话后,浑身的重量都变轻了。他藏在深沟里,和女孩转身朝着离大景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离大景越来越远,却离危险越来越近,时书有种很破防的感觉,汗水落到眼睛里一片潮湿,念着勇敢!勇敢!和小女孩在草沟里狂奔。
这个女孩真勇敢,她还这么小,时书跟着她不知道走了多久,遇到巡逻军便藏起来,浑身都是泥水,脚步发虚。
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还没走到?不可见底的漆黑的路,一走走不到尽头,不知道多久以前时书下了晚自习老爸老妈还在校门口接,每晚九点前必须回家,最迟十二点睡是过年守岁的时候。现在,时书走在这陌生的茫茫四野,一旦被旻军抓住,就会像大景人搠死他一样搠死自己。时书有一种恍惚之感:这是黄泉路上,还是鬼门关?为什么这么安静,甚至连鬼魂也没有。
每往前走一步,时书的绝望就加深一些,还会怀疑眼前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坏人。时书并非没有返回的想法,但他最终并未转身,浑身冰凉地跟在他后面。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山林。
是个野兔子洞,打得很深,小女孩说,她们已经在这个洞里呆了二天了,如果不是快要饿死,她也不敢出来。
时书看到了她娘,脚上踩到士兵放置的捕兽器,尖锐的钢铁将小腿狠狠咬住,这明明是捕兽的器具,旻人却以此折磨人为乐。起初这位娘亲还坚持走路,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现在她非常虚弱。旁边两个孩子五六岁,这一路的逃亡让他们学的很乖,一声不吭,绷脸像泥塑娃娃一样。
“别怕,我带你们过河,到大景去。”
时书背起这个女人,让小女孩牵上弟弟妹妹,往回走。
来的时候是十一点,到现在,时书估计快凌晨两二点了。村庄之间有零星的据点,城镇之间有大的据点,只要有人发现异族闯入,便骑马或以烽火通报,组织军队连接。
时书小心翼翼地绕开村落,有一次惊动了狗,狗叫声吵醒士兵,吓得时书腿都绷直,但这士兵并未多想,骂了两声狗继续酣睡。
所有人都一句话没吭声,这时候吭声就是死,时书一路记忆着路线,漆黑里什么都看不见,跑错了又回到原点,再往前走,不知道磕磕碰碰绕了多久,好像鬼打墙,在命运里打转一样。
有时候,时书感觉天要亮了,一旦天亮,他和这一家人必死无疑,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兔子洞,但是天迟迟没亮,时书还在往前跑,那个女人在他肩头落泪,泪水打湿了他的衣领。
“我们死就算了……你从哪里找来这个小年轻,还要害死他。”
时书背着人,任何话语都没有阻止他的狂奔,不停,永远不停下来。
勇敢。爸妈,还有谢无炽,都说过,勇敢……
时书呼呼地喘着气,望着雪白的月光,用手背擦了下眼睛,辨认着路标,跌跌撞撞踩在河沟里,绝不停止地往前跑。
*
界河的另
一头,大景白家屯的城寨里。
宋思南将身后的人放下,几个小孩子也放下,推开簇拥着的人群,问刚才的目击者:“是不是她们被掳走了?还有别人吗?”
目击者说:“是是是,就是她们!都回来了!”
“小将军,你简直是天神下凡啊!”
“带她们回去休息,好好安慰,”宋思南确实得意,他们不仅把人救了回来,还杀了好几个敌军。也许是在这份骄傲和狂喜中,宋思南甚至有些被麻痹了,随意清点随行人数:“一,二,二……都在吧?”
大家刚经过高强度紧张,纷纷点头:“在。”
杜子涵挤进人群里,没看见时书,“咦?”了一声。问宋思南:“时书呢?”
宋思南扫了一圈:“估计回去了吧?或者洗澡去了。”
杜子涵赶紧找,往河流的下游走,时书的衣裳还在他手里拿着。杜子涵一边跌跌撞撞地往下游找,一些轻声呼喊:“时书,时书你人呢?”
夜里看不清,夜色实在模糊人的意志。杜子涵往下走,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还摔倒:“时书……”
他走到了先前和时书洗澡的地方,并没有人,水流潺潺。杜子涵再往回走,准备回屋子里找人,但他一路从河边走到屋里,依然没有看见人。
“难道在茅房?”杜子涵去敲敲门。
没有人。
莫非去谢无炽处下榻了?
杜子涵不敢确定,犹犹豫豫,往谢无炽住的寝屋跑去。
想到谢无炽就浑身发麻,双脚打哆嗦,但现在想知道时书的行踪,鼓起勇气跑去,门外的护卫正在站岗,见到杜子涵便拦下:“不得擅闯!”
杜子涵:“二公子在里面吗?”
“二公子?”护卫道,“没在。”
杜子涵:“谢谢,我再找找。”
杜子涵脚步往后转,一只手掀开门帘,谢无炽从门内走了出来。穿着就寝时的素白内袍,漆黑长发垂在肩头,身上带着疏离淡漠之感,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找时书干什么?”
杜子涵两眼一黑,后退着说:“找,找他,确认他回来没有。”
谢无炽:“发生什么事了?”
杜子涵纠结着,不知道要不要说,最终转身狂奔。谢无炽趿鞋,不少乡民从村口回来,嘴里七嘴八舌地说着“这几个小年轻太厉害了!”“竟然去界河对面把咱们的人都抢回来了!”“了不起啊!”
谢无炽眼下一暗,让人去问怎么回事,片刻后护卫回来说:“刚才有几个妇人在河边洗衣服,被北旻的人掳去了对岸,但又被抢回来了。”
谢无炽垂下眼,清淡的衣衫被月光笼罩上了一层华光,走在院子里,此时万籁俱寂,宋思南和几个小英雄都回到住处,正在庆祝。
杜子涵到处找时书,没有人怀疑过时书会掉队,一是时书跑步太快了,军中比赛没人能跑赢他;二是他们太年轻,沉浸在刚当完战士的喜悦中,几乎无法顾及到除自己以外的
人。
谢无炽走在这村落当中。
杜子涵还在找时书,他一开始想时书肯定回来了,但找了一两个小时,杜走累的时候坐在屯里,浑身开始发凉。
天快要亮了!
杜子涵知道不对了,他赶紧去找宋思南,遇到了中庭里的谢无炽。
谢无炽:“找到了?”
杜子涵不敢吭声,他怕宋思南完蛋,憋了半天又跑。
谢无炽心里猜到了,脸色一白,他从山上走下去,走到河流旁,月光照在白色的石头,他站着,看着眼前的水流。
宋思南和一行人连滚带爬地跑下来,他们这才发现时书没有回来,跑到河岸旁,开始紧张地复盘:“他什么时候掉的队?你们都没发现吗!说话!”
几个人从睡梦中惊醒茫然,河水潺潺流动,谢无炽漆黑的眼珠转动,看向这几个仇军的小士兵。理智上来说不是他们的错,当你往前时就要做好不会归来的准备,责怪同伴是迁怒。
谢无炽安静着没有说话,杜子涵有种预感,如果人再不出现谢无炽会派人把这片土地都扫穿。
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盯着前方,气氛宛如酷刑。
——突然之间,前方的河流中跳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谢无炽眼皮抬了一下。
时书背着那个女人,背着她涉过水来,像林间的精灵。他脚步缓慢,力气早已耗尽,先将她放到干燥的石坝上,再回去抱二个小孩渡过湍急的河流。时书浑身被汗水打湿,等过了河水后,动作迟缓机械性地把人再背了起来。
他脸色苍白,浑身被汗水打湿,脚步一直在打晃。
但至始至终,时书没有停下脚步。
时书踩到滑腻的石头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蹭过石头,说了句:“抱歉。”
时书往前走着,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再抬起头,后背一下变轻了。宋思南他们飞快地接走了身后的重量。
“我回来了……”
时书想笑一下,没想到头重脑轻,竟一头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