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缄默者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吃完了他的烤麦子。
傀儡师第一次烤,还不是很熟练,麦粒上有没拍净的灰,和着眼泪糊出来一只乌漆墨黑的小花猫。
傀儡师抱着小花猫,用银线举起相机。
时润声听见相机拍照片的声音,难过得很想哭,又忍不住笑出来,用力揉眼睛:“请,请先不要照,我现在不好看,我要洗一下脸……”
“好看。”傀儡师说,“和我想种的花长得很像。”
小缄默者:“……”
什么都相信的小缄默者在一瞬间,甚至隐约理解了白塔的做法:“您想种的……是这样的花吗?”
傀儡师把他装进小花盆里:“不好看吗?”
小缄默者抉择良久,坚定地背叛了原本的想法,选择支持自己的朋友:“好看,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小花猫。”
“是啊。”傀儡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该有小花猫。”
来自异乡的旅人拿出纯棉手帕,在干净的湖水里打湿,仔细拧干,帮怀里的孩子把脸上的灰擦干净。
水有一点凉,手帕浸过水,也变得湿润清凉,覆在发烫的眼睛上。
变干净的小花猫躲在手帕底下,蜷起身体,被年轻的旅人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听傀儡师用一片树叶吹从没听过的曲子。
时润声的身上盖着傀儡师的外衣,他今天累坏了,睫毛一点一点坠下来,又受惊似的轻悸,重新睁开眼睛。
傀儡师放下那片叶子,一只手盖在小缄默者的颈后:“睡不好吗?”
“有一点……”时润声小声说,又立刻补充,“但没关系,我不是很需要睡觉。”
傀儡师没有答话,只是应了一声,又低头问:“要不要学?”
干净的小花猫从衣服和手帕底下钻出来,探出一点点脑袋,双手接过被银线递给自己的树叶。
那只是一片很普通的小树叶,长得和大部分树叶都差不多,边缘有一点点小锯齿。
“这是杜仲树叶。”小缄默者认得这种叶子,他看见一些画面,很短暂和模糊,但那是他。
时润声看见自己,他还很小的时候,被爸爸妈妈带去树林里,给杜仲树穿衣服,“您是怎么不让它碎掉的?”
杜仲叶很容易碎,稍微一搓就会碎成片,每片之间都会有银白色的细线相连。
村子里会有人去摘树叶泡茶,杜仲树的树皮、果子、叶和根都有用,能入药。那些银白色细线是橡胶,提炼出来以后能卖很多钱。
杜仲树的再生能力很强,所以很多人会在一棵树还活着的时候,就拿走这些,让树自己慢慢长好,再等待着下一轮的采摘和收割。
“小心一些。”穆瑜说,“轻一点。”
捧着杜仲叶的小花猫怔了怔,慢慢眨了下眼睛:“……就这样?”
傀儡师抱着小小的缄默者,点了点头:“就这样。”
就算是一片
又脆又薄的树叶,如果真的不想让它碎掉,只要尽可能小心一些,轻一些,也足够了。
更何况这是片小杜仲叶,无毒性温,能入药、能泡茶,能强筋健骨,镇静镇痛。
偏偏就总有人要拿着它搓圆捏扁,弄碎以后事不关己地扔下,责怪一片小树叶实在不争气,怎么这么不结实。
时润声小心地摸着那片小杜仲叶,在叶片边缘碰了碰,学着放在唇边。
用树叶吹曲子当然是项非常炫酷的技能。
傀儡师很擅长这个,能吹出不同的调子,有不同音色,还能学小鸟叫。
在睡觉的大狼狗听见小鸟啾啾叫,支棱着耳朵跑过来找,钻进小缄默者的怀里翻来翻去。
时润声被它拱得又痒又高兴,又怕不小心碰坏了那片小树叶,努力把叶片捧高,笑得肚子痛:“好了,好了,我们明早去林子里看小鸟……”
大狼狗整天和其他狗打架,对林子里的小动物其实一点也不凶,除了大骨头和追着时润声跑,最感兴趣的就是跟着小缄默者出去玩,看小鸟叽叽喳喳到处飞。
时润声还没有学会用树叶吹曲子,小心地把那片叶子收好,摸摸怀里的大脑袋。
他想变成风,变成风可以帮大狼狗打架,但不能带大狼狗去看小鸟。
也不能让大狼狗在怀里拱来拱去,不能帮忙梳毛和洗澡,不能帮忙揉肚子。
这是个对大狼狗很不负责的决定,小缄默者变得有一点犹豫,轻轻摸着那些毛毛,小声说:“……对不起。”
大狼狗听不懂,甩了几圈尾巴,高高兴兴趴在他身边睡觉。
傀儡师也没再吹树叶,换了个更炫酷的技能,正有一下没一下,随手用小石头打水漂:“林子里有很多小鸟吗?”
“有,早上会更多。”时润声回过神,“那时候的空气很新鲜,阳光很漂亮,鸟叫声很好听。”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走就走:“那我们明天去林子里玩。”
小缄默者的注意力被在水面上飞的小石头抓走,好不容易扯回来一点,赶快点头:“没有问题,我对林子很熟,可以陪您在林子里绕一大圈。”
如果是平时,时润声在早起以后会晨练,会处理晚上积压的委托,会带着大狼狗去林子里练习体术,一直到太阳彻底升起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小缄默者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是帮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找到不碎掉的方法。
他得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去找,看有什么事能叫人不难过,能治意识的伤。
这比什么都更重要,甚至暂时比自由和回家都更重要一点点。
重要到每次想起这件事,小缄默者就完全顾不上那个变成风的愿望——他们现在的领域可是相通的。
时润声想到这里,就又有些忍不住地担心。
小缄默者被决定早睡早起的傀儡师抱起来,牵着大狼狗一起回小木屋,犹豫了一路,才在进门后小声问:“我们的领域真的连起来了吗?
”
“真的。”傀儡师点了点头,揭穿正在洗脸的小花猫,“我看到你刚才往里面放叶子,放在了那一摞照片中间,还有一块小石子。”
小花猫:“!!!”
小花猫耳朵通红,紧急藏起想用来学习打水漂的小石子。
“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傀儡师蹲下来,停在他面前,“如果你不太习惯,我们可以顺便去找,让缄默者领域分开的办法。”
小缄默者用力摇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急切:“不会!”
傀儡师摸了摸他的头发。
时润声只是担心,如果自己变成了风,会不会影响到朋友。
缄默者之间原本不会共振,时润声看过很多资料。
那些资料上都只是说,缄默者能模仿他人的频率,和向导或是哨兵建立短暂的、不可持续的连接。
资料还会特地提醒向导和哨兵,这种共振是假的,只是临时应急,一旦解决了眼前的紧急状况,就要立刻使用分离类的言语,及时断开连接
这也就意味着,每个缄默者都会在被“请与我建立联系”、“我们是同伴”引导着,拆去心防打开领域。
然后再被“这是谎言”、“请尽快离开”丢掉,留在原地。
这样的言语是很难被彻底忘记的,留在原地的记忆也一样。所以资料里说,缄默者的领域天生易碎,不耐用,需要定时更换。
看到这里的小缄默者,还曾经抱着那份资料,鼓起勇气去找那一株槲寄生:“请问……要定时更换什么?是领域吗?”
那人看他的视线很奇怪。
——现在时润声能想起来了,被改过的记忆里,有人和蔼地对他说是。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领域只有一个,碎了就碎了,就像碎掉的心脏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就换一颗新的。
要被定时更换的是缄默者,不耐用的也是缄默者。
他们说缄默者天生易碎。
/
时润声尽力不去想自己做的那些梦。
他要带着朋友去林子里看小鸟,洗漱好后就主动躺在小木床上,睁着眼睛,看傀儡师在灯下的影子。
那是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影子,清瘦挺拔,披着件宽松柔软的外套,不论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
时润声看得很认真,他想起自己一直忘了把这句话说出来,所以小声开口:“我、我很高兴,和您共振。”
“比我能说的,最高兴的感觉,还更高兴。”小缄默者有点笨拙地解释,“我们,好像……不孤单。”
傀儡师坐在他的床边:“我们不孤单。”
小缄默者乖乖躺在小床上,被子也盖得平平整整,澄透的眼睛亮了一下,安静弯了弯。
傀儡师把大床和小床拼在一起,自己也躺下去,枕着手臂看小缄默者。
时润声的耳朵有点烫,小声问:“您在看什么?”
“我在向你学习。”傀儡师说,“想和你一样勇
敢。”
小缄默者咻地发烫,整个人都通红,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我不勇敢,您大概误会了,我——”
他被灵巧的银线拽着手腕,从小被窝里偷出来,塞进大床的大被窝,被傀儡师捉住。
傀儡师躺在床上,把时润声举起来,晃了晃:“勇敢,还很坚强。”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似乎有自己的鉴定方法,用银线把小花猫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你被人欺骗了很多次,但还是选择相信我,很多人没有这种勇气。”
小花猫害羞得不太会动,热乎乎地解释:“那是因为……您很值得信任。”
“你也很值得信任。”傀儡师说,“今天把我从白塔里救出来,简直帅炸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用词毫不客气,精准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形。
虽然他身困白塔,内有压迫外有强敌,但反派小BOSS英勇善战,只身突出重围,白塔一败涂地。
小花猫被夸得滚烫,钻进被窝团成一小团,彻底不动了。
大BOSS隔着被子戳戳小BOSS:“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还想继续聊天。”
“还没有……我太烫了。”小BOSS严严实实地蒙着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诚实地回答,“我的领域还在冒泡泡呢。”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枕着胳膊,用银线拽拽小BOSS,想去他的领域里玩泡泡。
“我们可以明天再玩。”时润声从被子里钻出来,抱住傀儡师,“您该睡觉了,您的伤很重,应该好好休息。”
傀儡师问:“睡觉对伤有好处吗?”
“有的。”小缄默者看了很多书,慢慢地给他讲,“多睡觉,多休息,这样有利于伤势的恢复。”
傀儡师看起来不大理解,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无聊地用银线给小缄默者扎小辫。
时润声的脾气非常好,顶着一脑袋小朝天辫爬起来,帮他整理好被角:“我给您念书,好吗?这样可能会不那么无聊,能睡得快一点。”
傀儡师问:“你看过很多书,是不是?”
时润声点了点头。
小缄默者一个人看书,他看了很多书,也学会了很多道理。
只是稍微有一点可惜,这些道理里面,没有多少是教人怎么长大。
“您想听向导的故事,还是哨兵的故事?”时润声坐在床边,他想了想,又补充,“向导的可能稍微有一点吵,他们得一直说话。”
傀儡师问:“没有缄默者的故事吗?”
小缄默者怔了下,轻轻摇头:“没有……这个世界没有缄默者的故事。”
“那我更愿意听你讲道理。”傀儡师翻了个身,“你再给我讲讲,为什么人必须得睡觉吧。”
这个能一直讲上三个小时,时润声有点犹豫:“这可能会更无聊……”
“不会。”傀儡师把他抱进被窝,“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
小缄
默者诧异地睁大眼睛。
他乖乖被抱进去,藏在被子里,鼓起勇气探出一点头问:“……为什么?”
傀儡师问:“你喜欢吃烤麦子,喜欢肉汤和麦饼,喜欢烤火,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对吗?”
小缄默者这下不光是诧异,几乎是错愕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傀儡师问:“为什么?”
时润声完全答不出。
他好像本来就喜欢这些,在来得及想原因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小小的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明亮温暖的火堆,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他很想靠近队伍里的火,但又不敢靠得太近。
偶尔也有哨兵会不忍心,想要分给那个小缄默者一支火把,但还没来得及把火把递过去,就会被拦住:“不用给他,他在黑暗里更安全。”
“道理是这个道理。”拿着火把的哨兵有些犹豫,“但他好像不喜欢暗的地方吧?他看起来喜欢火。”
有人不以为然:“缄默者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群闷葫芦,给他们什么都一样,别多此一举了,小心把兽灵引来……”
……
“我……不知道。”时润声埋着头,他的声音很低,“我就是喜欢它们。”
小缄默者不知道在和什么对抗,他好像有点想要反抗,但又使不上力,只能倔强地自己对自己重复:“我喜欢它们。”
“你不需要给出喜欢它们的理由。”
傀儡师说:“就是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喜欢你的声音。”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人,都有权利被人喜欢。”傀儡师说,“这不是一件需要被谁允许的事。”
傀儡师告诉他:“没人能剥夺一个人被别人喜欢的权力,这是种霸凌。”
时润声从没听过这些道理,他几乎完全愣住了,睁大眼睛。
小缄默者很轻声地问:“如果……这是一个只会添麻烦的缄默者呢?”
傀儡师问:“是突出重围、杀穿白塔、把我救出来的那种添麻烦吗?”
小缄默者:“……”
时润声总是被朋友逗笑,又发愁又忍不住叹气,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这么厉害……我只是个很普通的缄默者。”
“我是个治疗师,但我的医疗专精很低,也没办法治好您的伤。”小缄默者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说,“我一直都被人骗了,但我完全没察觉出不对,还害得您因为保护我受伤,吐了很多血。”
“那是西红柿汁。”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诚实地承认,“我是为了耍酷,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然后吐得到处都是血,被人抱着一边摇晃一边喊不要死。”
小缄默者:“……”
趴在大狼狗脑袋上偷听的系统:“……”
时润声实在忍不住,笑得快要掉眼泪,肚子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被银线拉起来晃晃晃。
小缄默者迅速地接受了朋友的审美,毫不犹豫地支持他:“
这很酷,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西红柿汁。”
反派大BOSS挺满意,点了点头,分给小缄默者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差一点就就又肚子疼,他飞快把新礼物藏进领域,抬起手,按住笑累了的腮帮揉揉揉:“您不要再逗我笑了……再笑下去的话,我一会儿就没力气给您讲为什么要睡觉了。”
傀儡师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听,只好遗憾地收起了西红柿汁,打消了当场酷一下的计划。
“您没有因为我受伤就好。”小缄默者完全没在意被欺骗的事,反而终于放心下来,长长松了口气,“不然的话,就算有天变成了风,我也会睡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