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谱的波动未免过于剧烈了。
穆瑜不太放心他的树,准备回穿书局典籍库借几本正经的植物学分类,正和系统一起翻阅书单,就被荣野抱起来。
恢复了理智的大榕树抱着小木鱼,走进居民楼的单元门,一边补充解释:“……和饭。”
榕树要做人,食谱就不再只是阳光、水、养料和意识。
之前做经纪人的时候,榕树其实并没有真正变成人。吃下去的食物本质上无法消化,只是尝个味道,就被转化为数据流。
这次不一样,荣野是参加最终考核的考核者,只要通过考核,就能自由转换成人的形态。
穆瑜对这个答案稍感放心,合上猪笼草撰写的《怎样劝说你的树不吃蚊子》,准备按照老规矩,问问经纪人糖醋里脊大战拔丝地瓜的胜负:“今天……”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打断。
使用的几张治愈卡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这具身体依然保持着十三岁的状态,意识也受奇异的共振影响,那些早被忘记的伤从深处浮出来。
这些伤后来被林飞捷抹去,所以不存在于穆瑜的记忆里,可没有什么伤害能被真正彻底抹除,因为它们会留下“感受”。
这就像是下了一场雨,即使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能一瞬间让雨水消失、地面重归干燥,也无法改变沁满了水汽的风。
风里依然有湿漉漉的凉爽雨气,有泥土的清香,有夜色浸润过的静谧寥廓。
有深夜走向家门时,沿着涌进来的夜风一路亮起来的,照亮回家这条路的灯。
雨停了,窗外树影绰绰。
这是幢普通的居民楼,已经有些年头,楼体都在风吹日晒下隐约显出斑驳。
穆家人曾经住在这,后来因为时常受到那些所谓的“极限运动狂热爱好者”的骚扰,穆瑜在三岁时被送去孤儿院。
这是个完全不合理的逻辑,施暴的一方肆无忌惮、嚣张放肆,被欺负和打扰的孩子反倒成了“扰民”的根源,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
荣野抱着怀里的男孩走上楼,察觉到压制的咳嗽,就让小木鱼靠在肩上,小心地轻轻拍背:“没关系。”
“受伤了就养伤,没关系。”荣野仔细拍他的背,轻声哄着他,把血痛痛快快全咳出来,“没有工作,不用工作。”
这话由昔日的经纪人说出来,颇有些报仇雪恨的味道——毕竟当初的穆影帝可是连摔伤了腿又几番抢救,依然在醒过来没多久后就又进组,坐在轮椅上拍了好几部戏。
把自己拆开检查后,穆瑜依然照盘全收峰景传媒给他安排的工作,甚至主动增加工作量。
因为林飞捷意外住院,整个林氏的股价都在坐过山车,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更依赖穆影帝这根顶梁柱。
这种发展对林家来说饮鸩止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和警惕穆瑜,峰景传媒外盛内衰,却又不得不靠这样一个已经
有了举足轻重地位的顶流影帝续命。
而这种岌岌可危的联结,终于叫穆瑜找到了查清过往、替父母洗清名誉的机会。
……
因为这件事,荣野和穆瑜闹过不短时间的别扭,总是趁穆影帝不注意,冷酷地偷走轮椅的两个轮子。
有朋友的记忆比一个人快活很多,穆瑜咳嗽着笑出来,有点认命地轻声叹了口气,放任那些落在意识上的旧伤来势汹汹。
他抽空在后台联络系统:“商城的卡出问题了吗?”
“没有!宿主,这不是真正的伤。”系统已经杀回去确认过,抱着笔记本汇报,“这是遗留的‘感受’。”
十三岁的穆瑜没有处置这些感受,只是放下了它们。
不是不想,只是那个时候,穆瑜并没能成功找到处理它们的方法。
他尝试过极限运动,尝试过严谨地进入青春叛逆期,但都不算有效。
榕树被驳回了第七次速生树的申请,也没来得及找到尽快长大的办法,只能用板状根把好好走在人行道上的小木鱼绊倒,让他捡到一张穿书局的宣传单。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榕树变成了铁灰色的少年,参演了穆影帝最喜欢的动画片《我被绑架了》,把衣柜里的小木鱼装进麻袋扛回了家。
所以这些感受有机会被重新处置、妥帖安放,变成真正的,不会再触发伤痛的记忆。
道理不难理解,只是穆瑜依然不习惯什么都不做:“我能做些什么?”
系统努力想了半天:“宿主可以看动画片!”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刚被从食谱上除名,把《怎样劝说你的树不吃蚊子》放回穿书局典籍库,还有点遗憾:“我的树不需要我变甜了。”
“也不一定……”系统还借了一摞别的书,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小声给宿主汇报,“变甜也有别的好处。”
穆瑜和少年的自己一起发起了烧,这在过去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个世界有很有效的退烧药。
他只能在该高烧的时候高烧,比如节目组来林家录制,数十个镜头找好了最精妙合适的角度,他却不肯叫林飞捷“父亲”。
并非源于意识中的火患,而是纯粹因为生病了发的高烧,感受也很新奇,身体很酸痛乏力,却又有种特殊的疲倦和放松。
穆影帝在不懂的事上,一向很虚心学习:“什么好处?”
系统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飞快回答了一句什么,又被开锁清脆的“咔哒”声盖过去。
榕树用不着钥匙,细枝探进锁孔里一晃,那把锁就应声而开。
……穆瑜一度有些担忧的,新房主被吓了一跳、把他们当成奇怪的人赶出去的情节并没有发生。
也不像是许久没人造访过的样子,家里显然被人收拾过,甚至还有些新的生活痕迹。
像是有个很礼貌的住客,暂时借住在了这里,没有改变任何一点原有的陈设。
荣野抱着烧得滚烫的小木鱼,他照顾人
的动作很熟练,拿药倒水、找退热贴,甚至还记得用遥控器打开动画片,利落得看不出像是一棵树。
屏幕上跳出变换的光影,熟悉的片头曲响起来。
穆瑜刚才还在想和系统讨论的话题,听见前奏就控制不住,条件反射地跟着哼了几句:“……”
“可以唱,不烦。”荣野把榆钱枕头给他抱着,又拿过抱枕,垫在他身后,“很好听。”
即使是过去,经纪人其实也觉得,自己的猎物唱歌很好听、唱这首开头曲也很好听。
之所以后来每次都要捂耳朵,是因为有几个月,穆影帝被这首歌洗脑到了一种惨无树道的程度,不光洗澡和做饭的时候唱,看剧本的时候也会哼。
穆瑜也想起那段时间,大榕树被折磨得拿小树枝砸他,气生根都打结的架势,轻声咳嗽着笑出来:“不行,后面不会唱……”
完全诚实地说,年轻的影帝那时候被一首歌洗脑的成分,也只占七成。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还是因为被大榕树砸很好玩,又严肃又凶的经纪人动不动就和他赌气,只是折小飞机很难哄好。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猎物,不知道要怎么哄他的树,每次都只用一招“糟糕摔倒了”,经纪人也只会上当九九八十一次。
第八十二次,气生根的虚影就会不为所动地捞住他,把他塞回被子里睡觉了。
穆瑜很喜欢这些记忆,后来每次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想睡觉也不想做饭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
那些砸到脑袋上的小树枝力道很轻,可能是因为树枝本身不重、又有风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可能主要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毕竟榕树拿来砸林飞捷的是最粗壮的一根主枝,而林飞捷被砸的后果,是断掉三根肋骨,其中两根戳漏了肺,住院了大半年。
……
穆瑜用那些小树枝来做缝自己的针。
意识这种东西,拆掉容易、重新拼起来也不难,但之后要保证稳定,就得总是自己缝自己。
穆瑜不会在榕树下做这种事,他会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上岛,去榕树底下睡觉,这种时候意识的甜度和口感会更好,也不至于让朋友担心。
睡不着的深夜,被穆瑜用于缝合碎开的意识。
这些夜晚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从河边的废墟里挑拣出自己的意识碎片,借着隔岸的灯火缝合它们。
小树枝穿透意识的时候,会有一点扩散开的涟漪。
这些涟漪有点像穆瑜曾经做过的尝试——那些尝试也是青春叛逆期的往事了,十二三岁的穆瑜曾经试过,去触碰河对岸的那些灯火。
河水也会漾起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蔓延到很远。
守在河对面的是一棵槐树,槐树低下树冠,看向涉水过来的少年:“你不该进入这里,你太小了……你有十岁吗?”
少年的穆瑜经常被人质疑年龄,他在那几年里长得很慢,长到十三岁
,也依然单薄瘦弱得进不去校门,总是被领去隔壁的小学。
所以他也很熟练,拿出身份证和学生卡,踮着脚双手交给槐树。
“原来你已经十三岁了。”槐树用树枝接过那两张卡片,点了点树冠,“你有愿望吗?”
少年的穆瑜被这个问题卡住,他被移除了有关父母的表层记忆,植入的“要为林家做事”的念头又尚在生根,尚且不足以控制他。
想了一会儿,十三岁的穆瑜回答:“我想做一个好吃一点的猎物。”
槐树从没听过这种愿望,有点为难:“这个愿望可不太好实现,我们这里只能实现普通一点的愿望。”
少年的穆瑜低下头,他的影子和那些灯火的倒影在河水里交叠,染上一点绚烂的颜色。
槐树有点心软了,想放他进去,又不太放心:“你有牵挂吗?”
没有牵挂、又没有心愿能实现的意识,可能会变成“魇”,是槐树们最怕的大黑球。
如果是这种不速之客,哪怕再心软,也是不能放进槐中世界的。
“有。”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树,我们是朋友。”
槐树很惊讶:“和榕树做朋友?它们可是把意识当猎物的,你不怕它吃掉你?”
十三岁的穆瑜摇头。
单薄的少年站在夜风里,尚且不知道自己跨过的是条什么样的河流,只是仰着头,语气有天生的温和跟罕见的雀跃:“我想一半做叶子,一半开花。”
风还在拂过河岸,槐树的树冠却在这句话里慢慢静止,像是人皱起眉。
“可榕树不会开花啊。”槐树说,“它们的花藏在果子里,很难发现,你知道无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这之前没有了解过植物学的太多知识,虽然吃过一种叫“无花果”的零食,但据说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萝卜丝。
十三岁的穆瑜思索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有一点遗憾:“那我就只能做叶子了,希望是好看一点的叶子。”
槐树的树冠重新沙沙响,像是弯下腰,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灵魂上有榕树打下的烙印,这种印记是在示警,不论楝树还是槐树,都不准让少年过河。
涉过这条河的人类,不会再有长大的机会,被外面的世界称为“亡者”。
榕树要他的猎物长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这么早就做叶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来,希望你长大。”
槐树问:“你还能坚持住吗?为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里,温润澄净的黑色眼睛有种特殊的安静,那种安静是槐树同他搭话,没有将他直接送回河对岸的缘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头:“请问,要长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槐树试着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长大,它需要你。”
比起拙于表达、只会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猎意识的榕树,每棵槐树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没有你,你的树会很孤单。”
被拦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暂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风吹进去:“我的……树?”
“是啊,你不是要做叶子吗?还想开花。”槐树把话说得很可信,“说不定你的树能学会开花,这样他就是第一棵会开花的榕树了。”
槐树哗啦啦晃叶子:“这个愿望怎么样?帮你的树学会开花,陪你的树长大。”
……
在槐中世界的访客记录里,有这么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条劝返记录,来客登记的名字是“小木鱼”,应当是假名,因为小木鱼后面还画了一朵会笑的小花。
被劝返的男孩没有立刻离开,在离那些灯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树长大、帮你的树学会开花”变成一点灯火,落在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里。
“真好。”那只小木鱼轻声说,他看起来很期待、很高兴,但又因为完全不习惯于拥有期待和高兴,显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说“真好”。
槐树们惯于把事情往好处解释、擅长说好听话,总能把每句话都说得和槐花蜜一样甜,但其实有一点担忧。
它们担心会错了意,担心那棵榕树并不是想让那孩子长大,只是要等猎物变得更有价值。
——好一点的消息,是直到最后,这种担心也没变成现实。
不那么好的消息,是穿书局的AI带着一棵刚学会伤心的榕树,跌跌撞撞来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们这儿最年长、最有捕捉风的经验的大槐树。
“你不是要他给你当朋友?!那你打那个印记干什么?”那棵槐树急得团团转,“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错了。”
“那孩子以为你是他的朋友,以为能帮你学开花……因为这个,他决定熬过十三岁。”
那棵槐树摇晃着树冠比划:“他说要尽力陪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再做你的花。”
槐树把当时的情形描绘得生动细致——这也是槐树天生就擅长的事,不想有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锯嘴闷葫芦榕树:“不骗你!我都怀疑他那时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绪波动的时候是会哭的,有时候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是因为伤心,也可能是因为恐惧或者紧张。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太好吃,槐树没忍住尝了一点点,不是伤心的味道,更不是紧张和恐惧。
意识到自己有一棵树,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有意义的、有一棵树需要他陪着长大,这件事让涉水而来的少年穆瑜很高兴。
只是十三岁的穆瑜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哭,他的这项能力不是被林飞捷封锁的,是被镜头——从小生长在聚光灯下,穆寒春的儿子、林氏的养子,随时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飞捷从不会庇护穆瑜。不如说很多时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灯光下,被数不清的镜头注视。
并非人人都不适应这种情形,总会有人天生为镜头、为荣耀、为刺激和兴奋而生,但这不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