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大概是不会因为害羞被烫熟的。
话是这么说,但早就遮天蔽日、成了一座岛上全部生灵栖息之所的大榕树,还是在这一刻变得滚热。
要不是不方便夺窗而逃,荣野还是差一点就要跑出去,在满是露水的草丛里一直站到天亮。
但现在他不能乱跑,他的人类很小,小到能被整个环抱起来,一点也不叫夜风的凉意侵扰。
上回陪伴十三岁的穆瑜的,同样也是对人世很陌生的年轻榕树,树对人的大小不敏感,它们一个劲儿地往上长,最想要做的事是参天。
已经长成参天的树逆流而回,重新抱起小时候的人类,虽然自己也回到了少年的身形,但感触依然完全不同。
荣野攥着毯子,他用绒毯仔细裹好怀里的男孩,看了一眼窗外一边晃抹布、一边像模像样放礼花的家政型汽车人,变得又比之前更烫了一点。
“是这样吗?”家政型汽车人特别感兴趣,听小槐树枝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从窗户缝里探进头。
汽车人世界对穆瑜无偿开放,每辆小卡车刚被安装好AI,按着喇叭打着双闪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听“一个方框”的故事。
虽然有大变形金刚哭着学芭蕾、好些天都不敢用轮子走路的先例,但每个小汽车人的愿望,都是被一个神秘方框选中,去异世界帮忙。
听世界意志说,是从方框的主人来了它们这个世界以后,每辆新出厂的车才开始安装一键报警装置的。
不论身陷多危急的车祸、多可能车毁AI亡的恶劣环境,只要按一下出厂配备的求救按钮,就会立刻被方框及时救走。
来不及按求救按钮、真撞坏了也没关系,方框的主人也是它们见过最厉害的维修师,哪怕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铁壳壳,也能修得跟过去一模一样。
家政型机器人放着小礼花,不停向荣野追问:“是吗?真的吗?请问您需要专业的移栽团队吗?我们有非常炫酷的大挖机……”
榕树被追问得走投无路,低下头,看被软乎乎的毯子裹好的小木鱼。
他的人类有时候也有一点坏,刚才还在逗他,现在就假装睡熟了,偏不替他解围。
还只说这么一句话,就不负责任地不管了。
也不继续往下说,不告诉他回家以后住哪、行李放在什么地方、每天早上几点起床。
“……不用挖掘机。”罕少同外界交流的榕树,只能自己闷声回答,“我现在是人了,有自己的腿。”
他现在是人,自己就能跟着穆瑜回家,不用挖掘机帮忙。
但如果穆瑜很喜欢车,和这些汽车人的关系又很好,他们家也可以做一些车库。
察觉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一向排斥任何同类和非同类靠近猎物的榕树,自己都有些讶异。
“没错,没错!”小槐树枝条又冒出来,特别懂行,“你是不是觉得,可以接受所有他喜欢的东西,想了解所有他感兴趣的
、想做的事?”
荣野确实是这样想的,抬起视线,点了点头。
“这就是重要的第一步啦。”小槐树枝高高兴兴地撒花,“加油!”
荣野问:“什么第一步?”
“开花的第一步。”
小槐树枝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快开花啦。”
荣野有些不信,蹙眉检查自己,他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急什么?一开始就是自己感觉不到,我花香你信我的,我们槐树最擅长开花。”
小槐树枝语重心长,再三提醒他:“你得再接再厉,不能缩回去,你们这些树总是喜欢缩回去。”
这话说的不错,树总是喜欢往回缩,这是植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根是有这样的责任的,察觉到陌生的、可能有危险的环境,就会带着上面的枝叶无形避开。所以有的时候,人们会看到树冠只往一边长的树。
树喜欢稳定,喜欢安全。就像冬去春来、雨过天晴,不喜欢没有明确规律,无法预测的事。
这当然也很好,可就是有些时候,这种一成不变的稳定和安全,会错过一些东西。
这点常常让最热情活泼的槐树看得着急,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亲自上阵帮忙。
毕竟,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最初,就是会觉得有一点危险的。
因为这是种全新的链接,谁也没法预测结果是什么样——当然也可能会吃苦头,完全有可能。
这就需要擦亮眼睛了,得看清对方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花,是锄头,还是斧头和锯子。
小槐树枝笑眯眯,神神秘秘地不把话说清楚,跟家政型汽车人哥俩好地搭着肩膀,跑去月亮底下聊天了。
荣野抱着他的人类回房间,他没有立刻把少年穆瑜放回床上,只是盘膝坐进柔软的懒人沙发,低头认真看。
小木鱼受了伤,又在发烧,身体其实很弱,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被他抱着的男孩子团成一小团,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
从小到大,穆瑜都睡得很不踏实,甚至会被自己的咳嗽吵醒,初醒时又总是难免警惕。
“没事。”荣野低声说,“我被你绑架了。”
穆瑜倒是还记得设定,拽拽他的树:“不是我被绑架了吗?”
荣野脸上发烫,摇了摇头:“我被绑架了。”
他说:“你给我绑了铁丝。”
穆影帝何其无辜,平白当头一锅,仰起头:“什么时候?”
荣野又不说话,只是把少年往怀里抱,低头抵在十三岁的反派BOSS颈间。
抢在这个时间节点化形,榕树化出的少年也并不健壮,但抱起小木鱼还是轻而易举。
“我跟你回家。”荣野说,“我是你的树,我会跟你回家。”
他怀里的男孩眨了下眼睛,似乎因为这种反常的坦诚怔住,抬手覆上少年榕树温度正常的额头,温朗黑静的眼睛里透出惊
讶的微亮。
穆瑜又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是真的吗?我们得严谨一点,排除我烧糊涂的可能性。”
“真的,没有烧糊涂。”荣野把他圈进怀里,“我们出去吃饭,可以点家庭餐。”
穆瑜倒是还没从这么另辟蹊径的地方想过做一家人的好处。
但他的树这么说,他就也觉得很有道理:“还可以带一点蛋黄,喂麻雀。”
荣野低头问:“为什么要喂麻雀?”
穆瑜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听见家庭餐,就很想弄一袋蛋黄去喂麻雀:“我们吃过家庭餐吗?”
荣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喂他喝了一点清水,摇摇头。
穆瑜也觉得这种设想不合理,他猜测这大概是自己曾经演过的某部戏,只是因为影帝的工作实在繁忙,印象变得不够深。
穆瑜没有囿于过往的习惯,既然回忆不清,索性就不再多想,被他的树环着陷进懒人沙发:“我们为什么要睡沙发?我记得……”
“因为我喜欢懒人沙发。”荣野说,“我喜欢懒人沙发,和围裙。”
穆瑜又有些好奇。
他明明记得他的树不喜欢懒人沙发,也不喜欢围裙。
“喜欢。”荣野不承认之前那些话是自己说的,树连耍赖也硬邦邦,非要他的人类承认,“一直都喜欢,”
穆瑜被举起来晃晃晃,有点头晕,咳嗽着笑出来:“好,好,我家的树最喜欢围裙。”
荣野总算满意,大概是因为格外喜欢这句话里“我家的树”,又试图给小木鱼喂一颗糖。
穆瑜觉得自己实在已经不能再甜了:“留下明天吃嘛”
荣野有点失落,把糖收起来。
小木鱼拽拽他的大榕树:“明天你会走吗?”
“不会。”荣野立刻回答,“我不走。”
那当然什么时候吃糖都来得及。
穆瑜放心地闭上眼睛,主动伸出手,向他的树申请:“我们去床上睡吧,这里太软了。”
树是不怎么喜欢懒人沙发的。
这东西软塌塌没骨头,躺在上面就很难站起来,总让榕树觉得像是根松了,没抓住地风一吹就倒。
……
但穆影帝喜欢。
年轻的影帝出门在外温润端方,身形清标举止有度,回家以后却很喜欢躺在沙发里,在光线柔和的台灯底下看书。
大概是体贴生闷气的经纪人,穆瑜不怎么在休息时看那些画着清秀的树的书了,转而看起了菜谱。
和榕树的看图识字法阅读菜谱不同,穆瑜是真在研究怎么做菜,煎炸烹炒炖,偶尔还会做一些相当费功夫的糕点。
不太忙的时候,只要经纪人描述出一个味道,过两天就能在饭桌上吃到。
在荣野的印象里,穆瑜手中握的不是锯子斧头、也不是花,常常都是锅铲和炒勺。
这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东西,在穆瑜手里的时候,和那些拍摄高奢代言
时候的昂贵商品也没什么差别。
至少在削土豆皮的经纪人这么觉得——荣野试图进厨房帮过忙(),连续几次因为树枝太茂密、不小心引发小型火灾以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被穆影帝哄去了备菜区洗菜。
“为什么要做饭?”荣野原本是在削一个巴掌大的土豆,不知道为什么,削完就变成了鸡蛋那么大,“我们可以出去吃。”
穆瑜正在给自己系围裙,闻言从厨房里探头:“想出去吃吗?”
有了烟火气的年轻影帝往往更生动,穿着围裙踩着拖鞋,手里拿着锅铲,配合剧中角色适当剪短的头发叫灯光晃得毛绒绒。
荣野看了他一眼,就迅速低头,继续削那个鸽子蛋大的土豆:“……你很累了。”
穆瑜的工作一向都很累,个别时候尤其累,比如接一些动作片或是折腾人的综艺,旧伤能折磨得整个人一回房间就站不起来。
榕树把自己做成摇椅,比较了和懒人沙发的舒适度,发现自己不如懒人沙发,一度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
他削了两下土豆,发现没什么可削的了,抬起头,看到穆瑜还在琢磨那个围裙的带子。
“是很累了,所以打算做饭放松一下,我们今天吃糖醋荷包蛋好吗?”
穆瑜边研究带子,边征询经纪人的意见:“简单吃一点,明天出去吃。”
荣野不是真的想出去吃,他只能尝到人类食物的味道,不能消化其中的营养,吃不吃饭对他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他只是不想让穆瑜在休息时间辛苦,明明对方在之前的拍摄里受了不少伤,后背淤青了一大片,想反手系个围裙都很困难。
荣野洗干净手,仔细擦干,走到穆瑜身后:“别动。”
年轻的影帝听话地垂下双手,乖乖站好不动,等经纪人帮自己把围裙系好。
榕树原本做不好这些事,荣野每天练习打一千次绳结,终于把那个蝴蝶结打成功,试着调了调松紧:“合适吗?”
“很合适。”穆瑜活动了下肩膀,转过来,又不知从哪变出一件同款的深色围裙,“要不要试试?”
荣野看着多半是加了特殊定制的价格,做成了铁灰色的围裙:“……”
几次三番动员经纪人换衣服失败,穆影帝索性反其道而行之,配合着把家里不少东西都换成了铁灰和深绿色。
荣野看它们通通不太顺眼,他总认为穆瑜该住在轻松温暖的地方,让人看一眼就想起太阳和云朵,不该弄得像是一棵无趣的树。
穆影帝的推销行动再次失败,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把围裙叠好,捡出土豆重新削皮,准备再做一道瀑布土豆泥:“铁灰色很好看。”
“不好看。”荣野说,“你该多晒太阳,多吹风。”
穆瑜没太跟得上树的思路,但依然对话题的跳跃接受良好,举着削皮刀想了想:“我们接个户外类型的综艺?我有点想试试荒野求生。”
拒绝了铁灰色围裙的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