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自己旁边的这位不是他的好玩伴好兄弟,而是他的老父亲。
“你最近…怎么那么凶啊。”
“你都不跟我一起玩弹弓了。”
在他说话间,赫巡已经从墙头一跃跳了进去。
时矜话音顿住,看了看稳稳落地的赫巡,又看了看这足有五六尺高的院墙,心中生出几许怀疑赫巡背着他练功的被背叛感来。
他不可思议的张大嘴巴。
赫巡匆匆回头跟他说了句:“在这等我。”
这么高的墙,他又下不去,只能在这等着啊!
云府应该是在后来被翻修了一遍,但大致构局并未怎么改变,他原本想凭着记忆找到云楚曾经睡过的屋子,可在行至一处树木掩映的墙角时,隐约看见了一团淡紫色。
他顿住脚步,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紧张来。
犹疑不过片刻,他轻轻抬脚,然后踏入这片寂静之地中,他脚步放的轻,越走近越那身影就越清晰。
很小的紫色一团,背对着他蹲在墙角。
柔软乌黑的发有几缕散落下来,落在鼓起的脸颊,她仍然把自己裙摆搂在怀里,可身后仍有几块轻纱落在地上,粘上了灰尘。
赫巡站在她身后。
身影投下,终于让正在吃着糕点的小孩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她捏着芙蓉糕,动作一下顿住,不敢回头。
赫巡试探着道了一声:“……楚楚?”
小姑娘身形一抖,她慌忙回头看向赫巡,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尽是慌张,因为动作太大,怀里揣的一块芙蓉糕也从她身上掉了下去。
赫巡伸手将之接住。
他一眼就看出这芙蓉糕做的定然不好吃,干巴巴的碎屑很多,不及宫中半分。
“你你你……”
六岁的云楚比赫巡想象的要更好看,曾经他试图通过奶包去幻想云楚的模样,
但都没有什么实感,如今见到,方才觉得奶包不及小云楚半分。
她真的很漂亮。
像凌乱的草丛中,一朵娇小的蔷薇。
小姑娘朝后退了半步,眼尾发红,她不识得这个哥哥,但想必是秋月姐姐的某个亲戚,她实在害怕极了,连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应该……”
她年龄太小,慌张之下连话都说不清楚,顿了几瞬才把话说完:“我不该偷吃东西的。”
见赫巡不说话,小云楚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副可怜样看着好像下一瞬就要给他跪下一般。
“求求你了,哥哥。”
“我不敢了,你不要告诉我母亲好不好。”
“我…我是小偷,你打我吧,求求你别告诉我的母亲。”
赫巡知道云楚幼时过的不好,但大多数时候,他知道归知道,他从未感同身受过。
甚至在除云楚以外的所有人眼里,过得不好都仅仅只是一个片面的表述。
甚至会有人认为,这世上有谁是容易的呢?
如果云秋月和苏筠不喜欢她,那她避着就好了,或者说被骂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听就是了。
被打几下更没什么关系,一时的痛楚而已。
“你不是小偷……”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这府中的每个人,都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以安身立命,以富人自居。
很多时候,他们总忽略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在那样环境里长大的,是个脆弱的小女孩。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人说她是小偷,她就真的觉得自己是小偷,有人说她不配,她就真的觉得自己不配。
只是后来,她总是在被不断的打压,无休止的羞辱,在无数自我否定后,才在数年后,终于开始扭曲。
赫巡嗓间酸涩,掌间那块轻飘飘的芙蓉糕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拉过小云楚的手,她哭声渐止,并不情愿被他拉着,可又不敢反抗。
按照她以往的经验,这位哥哥难道是喜欢打手心吗?
可赫巡将那块芙蓉糕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云楚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太明白。
赫巡张了张唇,然后又几分艰难的轻声道:“这里的芙蓉糕不好吃,你想吃更好一些的吗?”
云楚歪着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哥哥,声音还带着哭腔,问:“你会告诉我母亲吗?”
赫巡道:“不会,而且苏筠并不是你的母亲。”
云楚道:“我知道呀!”
言罢,她又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点点大,但赫巡跟她说话时很温柔,让她感受到了几分善意,所以她轻易就相信了他。
她压低声音,告诉他:“但是不能说出来哦,要是被她发现,那可就惨啦!”
她脸上还挂着泪,但是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提及自己的娘亲,她又弯了弯唇,然后得意道:“我的亲娘亲有事走了,她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接我啦
!”
“她最好了。”云楚叹了口气,小脸带着忧愁:“就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都等她好多天了。”
她掰着手指头胡乱算了算,道:“有好几百天呢。”
是一年多。
而且不仅是这一年多,就算她再等十年,她的娘亲都不会回来。
赫巡在心中无声的补充。
云楚念叨完,终于看向赫巡,然后道:“你不会告诉我母亲对吗?”
赫巡道:“不会的。”
她又问:“咦,你怎么知道我叫楚楚啊。”
现在云府的人除了父亲,其他人大多都叫她云楚。
赫巡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是楚楚自己告诉我的。”
云楚:“哥哥胡说!我不认识你。”
赫巡道:“你以后会认识我的,但我想早点见到你,就提前来找你了。”
这其中的逻辑显然不是一个六岁小孩能理解的,云楚迷迷糊糊听了半天,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赫巡指了指墙,道:“翻墙。”
小云楚不可思议瞪大眼睛,看向赫巡的目光里写满了崇拜:“你好厉害啊哥哥。”
赫巡拉着云楚的手,带她站起身来,道:“那楚楚想不想出去看看?”
云楚道:“…我不会翻墙。”
“我带你。”
云楚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认真道:“我不可以私自出去的,父亲母亲知道了,他们会担心的。”
赫巡并不觉得云楚就此失踪,云道会有什么反应,而苏筠就更不必说了,在她眼里,云楚最好一辈子不回来。
但赫巡并未多言,他只道:“那我带你去外面吃好吃的芙蓉糕好不好?”
云楚仍旧摇了摇头,道:“不能出去。”
她有点喜欢这个哥哥,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可是她不能随便跟别人走,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会没事就离家出走,她是乖小孩。
而且万一她出去的时候娘亲回来了呢?这样她就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娘亲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今天心情很好,因为她觉得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
虽然他们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她伸出手,把攥在手里的芙蓉糕递给面前的小哥哥:“这一块给你吃。”
今天中午送过来菜是鸡下水,她原本就不喜欢吃下水,今天的菜闻着又有点腥,所以她只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
结果午睡的时候太饿,辗转反侧半天最终决定,还是下去再吃几口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把饭菜喂大黄了,所以才动了歪念,想要来膳房偷两块芙蓉糕。
偷东西是不对的,可是她太饿了。
而且她偷的是姐姐吃剩下的,反正最后是要被扔掉的,她吃两块应该也没关系吧?
这一块她原本打算藏起来晚上吃的,但是现在她决定送给这个哥哥。
她的
手很小,那块芙蓉糕几乎有她半个掌心那么大。
赫巡握住她的手腕,恨不得现在就把云楚带回宫,然后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面前。
可还未曾等他开口,外面便传来几声模糊的对话。
是几个孩子的声音。
“今天怎么没看见你那个妹妹啊。”
云秋月不耐烦道:“你问那个讨厌鬼干什么。”
“可她不在的话,那我们一会使唤谁呢?”
“我们只是放风筝,又不需要人使唤。我不想看见她。”
赫巡抓着云楚手腕的手越发的紧,他不是那种会打小孩的人,可外头那些人说的话是真的很欠揍。
云楚缩了缩自己的手腕,在那群人走了以后,她伤心道:“……秋月姐姐今天又不带我玩。”
赫巡道:“她这样的人,确实不配跟你一起玩。”
云楚不太满意道:“你在说什么啊。”
她又转而道:“我先带你回我的屋子吧,秋月姐姐脾气不大好,你万一被她看见了,她可是要生气的。”
云楚这次带赫巡来的房间并不是赫巡印象中的那个破房子,相反这间屋子还带个不大的院子,赫巡进去时,一直黄色的小狗正惬意的窝在树下乘凉。
一看见赫巡,那只狗便竖起耳朵,对着赫巡叫了起来。
云楚扬声道:“大黄!”
几乎跟小小的云楚一般大的大黄狗立马止了声,然后摇着尾巴趴在了云楚的脚边,还用脑袋蹭云楚的鞋子。
“乖哦,这是哥哥。”
赫巡:“……”
他站在云楚身边,摸了摸狗脑袋,轻声道:“这就是大黄啊。”
云楚点了点头,道:“对呀,是我跟我娘亲捡回来的小狗。”
“它刚来的时候特别小,特别瘦,现在都快有我大了。”
小时候的云楚就是个小话唠,自从赫巡出现以后,她的嘴几乎就没停过,言罢她又指着大黄故意道:“大黄,你现在太胖啦!”
大黄对着云楚吐着舌头,还上去舔她的手指。
云楚被舔的有点痒,就急忙缩回自己的手,然后笑着推着它的脑袋,道:“大黄!快去睡觉。”
她笑起来的时候跟她长大后有几分相似,但仍有明显的区别,赫巡仔细回想,才忽然惊觉,长大后的云楚,其实很少会这样开怀的笑。
就算是近几年,她身上仍带着几分令人不易察觉的沉重。
有些人很幸运,可以将天真保存。
哪怕是赫巡,当他思及自己年少的时候,都是满足大于遗憾,这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但云楚不是那样幸运的人。
赫巡道:“楚楚。”
云楚扭头看他,道:“怎么啦?”
他轻声道:“让我带你走吧。”
“走什么?”
赫巡道:“离开云府。”
云楚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不
走。”
她瘪了瘪嘴,道:“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干嘛想带我走呀?”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是我家。虽然我娘亲还没有回来,但是我有父亲,还有……”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给加上了:“还有母亲跟秋月姐姐。”
是父亲说,他们是一家人的。
只是她是个笨小孩,经常做错事情,也不讨人喜欢,所以秋月姐姐不喜欢她,母亲也不喜欢她。
而且母亲是秋月姐姐的亲娘亲,不是她的,所以母亲更疼秋月姐姐是应该的。
但她的亲娘亲也更疼她呀,每个人都有人偏爱,这样一想,她又不觉得有多难过了。
赫巡垂眸看着云楚略显忧愁的小脸,忽然发现,其实当初他跟云楚初相识时,他问云楚愿不愿意离开,那时云楚的回答好似跟现在也差不多。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赫巡都认为云楚是在胡说。
但原来她真的这样想过。
年幼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外室,也不知道私生女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长达一年多的不辞而别就是抛弃。
她只会慢慢的等,然后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所有人都在辜负她。
“我可以带你去找你娘亲。”他道
云楚忽而抬头,道:“嗯?”
赫巡郑重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你的娘亲,跟我走好不好。”
云楚道:“……你骗人。”
“你都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你怎么知道她在哪?”
赫巡面不改色道:“你娘亲叫沈枝对吗?”
“她在京城,其实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知道你叫楚楚呢?”
“我不会伤害你的。”
云楚捏着自己的衣袖,大大的眼睛中将纠结与慌张展露的非常明显。
隔了好久,她觉得好像有道理,又觉得这样的哥哥应该不会骗人吧,她骗她干什么呢,她是的没用的小废物。
她试探道:“真的吗?”
赫巡知道她相信了,她怎么那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他抬手碰了碰云楚头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发髻,道:“当然。”
“京城……远不远呀?”
“我可以不可以跟我爹一起走呢?不对,我爹应该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赫巡道:“不远的。”
“京城有你的娘亲,也有吃不完的芙蓉糕,那本来就是你的,楚楚。”
云楚还是有些忐忑,可是她又真的很想见娘亲。
“你若是想,我们可以即刻动身。”他一点也不想让云楚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云楚犹疑片刻,然后忽而匆匆跑回屋子,手里捧着一个好看的檀木匣子。
赫巡上前扶住她:“慢点。”
云楚微微喘着气,然后打开了木匣,里面是一根梅花样的木簪子。
“看,好不好看?”
赫巡分
辨不出这类物什的好看与否,但他习惯性的认为只要是云楚的就都好看,点了点头道:“好看。”()
云楚翘起唇角,道:“这是给秋月姐姐的生辰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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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巡变了脸色:“你给她做什么?”
云楚嘻嘻一笑,然后道:“为了让秋月姐姐也喜欢楚楚!”
这个木簪并不值钱,但是是她用阮枝在房里剩的碎银子买的,她觉得她挑了那个铺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赫巡曾经并未听云楚提起过这个簪子,故而这簪子极有可能并没有送出去,或收的人并不领情。
他更倾向于后者。
而且他确定,眼前这个穿着破破烂烂却真诚可爱的小姑娘,会被那群人污染。
他庆幸于自己能够见到六岁时得云楚,他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的恩赐。
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愧疚。
他曾经对云楚说过,虽然你不那么讨人喜欢,虽然你可能不是一个好人,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但他凭什么要去评价云楚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以高阁子弟的标准去指责一个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的女孩,这不公平。
就像是,就算云家人对她不好,她仍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把他们当做亲人一样讨好,会给她的秋月姐姐买礼物,会在有机会去京城时,想着带上自己的父亲。
会在母亲不辞而别一年多后,仍然坚信她只是有事走了,很快就会回来。
她不是从一开始就痛恨的。
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冷漠的。
这十年内,哪怕曾有一个人真的把她当做家人,最后云府都不会这样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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