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定新他们已经烧过许多次, 村里人总觉得还是新鲜。白日里,旁边干活累的就会过来站一会儿,问他们这次如何如何。
这里面有人只是随便找话说, 有人却不免带着些幸灾乐祸。
当初老牛湾村里有好些个年轻人跟陈定新一同去学艺,因着种种原因,他们早被那个姓牛的老头赶走,回来以后, 可没少被爹娘念叨,嫌弃他们干活不行,否则人老陈家的孩子咋还干的好好的呢。
陈定新干了这几年, 这些人就一直没少被家里头说, 年前陈定新突然回来,一直烧不出砖来, 村里的人口风一下就变了。
之前被赶回来的, 被说是机灵, 见势不对走到快,陈定新则从交口称赞的老实能干, 也变成了“只会埋头干活, 啥也不懂”, 不单自己被骗, 连累爹娘搭进去恁多东西和钱财的呆子。
那些被骂了多年的人突然翻身, 心情自然舒畅大好,每每这边烧窑,有人都会过来看一眼,再轻飘飘的说一句“这回应该差不多了吧”……
一次两次, 陈定新没啥察觉, 多了也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不搭理,只埋头吭哧吭哧的砸土坯。
也有心眼好的劝,别再折腾这玩意了,种种地,也省得陈山和他们两口子恁累。
从前,卢氏也劝了两次,烧砖真是个下大力的活,她在旁边瞅着都心疼,但又不敢多说,怕不让儿子做这个,他心里头憋闷出啥病来。
陈定新一直不吭声,这些人还变本加厉了,摇头道:“你在孩子越大越不懂事,纯是烧砖烧魔怔了,莫不是身上染上了啥脏东西,实在不成让你爹娘找人给你驱驱!”
陈定新用弦弓刮掉木框上头的泥,抬头,狠狠的瞪了说话那人一眼。
那人向后退了一步,道:“哎,现在是连好歹都不知道了。”
“我看你才应该去招人驱驱鬼!”李青风斜眼看着那人,“要不咋这么好管闲事,长舌妇都没有你舌头长,你身上是不是附了几百个女人,才这般啰啰嗦嗦。”
说话的人还有些辈分,闻言气的眼珠子瞪圆了,手指着李青风,“你、你个口无遮拦的小子……”
李青宏靠了过来,也道:“舅,我也觉得你身边凉嗖嗖的,还有股臭味,我弟提醒你是为了你好哩,你不领情也不要骂人!”
那人猛的转头看陈氏,“你看看你养的这些……”
“山良哥,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赶紧回去歇着吧。”陈氏打断他的话,道:“这里烧了三天的火,你这身子禁不住!要不,你要倒在这里算谁的?”
被他们一家人挤兑,陈山良气的甩袖就走。
陈氏哼了一声,“咱们村还是这么多妖魔鬼怪,是不是都吃饱的撑得。”
李青文看火看的眼珠子酸涩,把陈定新他们喊来,差不多了,该停火了。
他这一说,一堆人便靠过来,赶紧看里面的火和通红的砖面,死死的记住,然后停火。
几个小子提着木桶把里面的水倒在窑顶的槽子里,水慢慢渗进窑中,这个过程是洇窑,需要三到七日。
有经验的窑匠能一次把水都放好,李青文不敢,他只让先倒三桶,观察水渗入的速度。
烧了三天的窑里温度极高,水滴在砖上,热气噗噗的冒出来,墙壁上细微的空洞开始冒白烟,这种得一定注意不能碰上,要不皮肉都得烧烂。
其实洇窑的时候只看着就行,用不了这么多人,可李家的人都坐在山坡上没走,反正在屋里也是说话,在这也一样说话。
在屋里头还惦记着出啥岔子,在这里有事随时还能帮一把手。
李青文和李青宏一直在帮着脱坯,陈定新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你俩歇歇去,这个不忙。”
陈氏道:“你要是瞧见他们一顿吃几碗饭,怕不是要押他们多干几天才好。”
陈定新露出些许久不见的笑,“吃的多好,他们这年纪身板都不错。”
正说着话,隐约听到家里狗叫,卢氏扑扑身上的土回家看看。
她刚走到场院,就看到三小姑带着几个孩子走过来了,卢氏微微皱眉,嘴上还是热情道:“今天吹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听说幺妹回来了,姐妹好几年没见,怪想的,赶紧过来瞅瞅。”陈山荷穿着一身蓝色细布新衣裳,牵着几个孩子走到近前,“我就知道你们在山上,都没进屋。”
“别去山上了,小心脏了你的新衣服。”卢氏道。
陈山荷不肯,“我得看看幺妹,爹娘没了之后她都不咋回来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是特意来看她的。”
陈氏坐在山坡上,看着她们,走到跟前了,才起身叫了声“三姐”。
李青文他们哥几个过来叫三姨,陈山荷只瞟了他们几眼,倒是盯着李青文看了半天,“这小子被你们养的倒是挺好。”
然后她看向李茂贤,“妹夫可是稀客啊,除了成亲那次,你好像没来过老牛湾。”
听着三姨说话,李青文总觉得有些别扭,打完招呼便去窑洞口守着,陈山荷看着李家这几个泥猴一样的小子,心里头有些嫌弃,连个热乎话都不会,拙嘴笨腮,跟他们娘一个样。
陈山荷身边的孩子到了山上就好奇的散开,这看看,那看看,卢氏赶紧道:“咱们还是回屋说吧,这到处都是家伙事,别把孩子伤着了。”
“没那么娇贵!”陈山荷不领情,同陈氏道:“小妹,我还以为爹娘死了之后,你再也不会回娘家了呢。”
陈氏看她,“三姐,你命好,吃喝不愁,我拉扯这么多孩子,还要伺候一家人的吃喝,得不了闲,哪有空闲回来。”
陈山荷撇嘴,“没空闲啥的都是托辞,真想回来,爬也爬回来了,我看你呀,还嫉恨当年的事呢。”
“啥事?”陈氏问她,“我咋不知道有啥事还能让我膈应这么多年不愿意回家的?”
被她问的一噎,陈山荷白了一眼,“你就揣着明白当糊涂。”
李青文正坐在,一个穿着丝绸衣褂的小胖子到他跟前,歪着脑袋问他是谁。
“我管定新哥叫表哥,你是谁家的孩子?”李青文问道。
老牛湾很大,陈氏他们家族也不小,李青文只听说自己在这个村子有几十个舅舅,几个亲舅舅他还认不全呢,这个小豆丁更是陌生。
“我爹叫陈山安,在县城衙门做大官。”小胖子昂着头,一脸骄傲的说道:“许多人见着我爹都得磕头,以后我长大了,别人见着我也得磕头。”
听到这话,李青文仔细端详了几眼,也没瞧出眼前这个小胖墩和他见过的陈山安哪里像,便道:“你是八舅的儿子,那是我表弟,你得喊我一声表哥。”
“真的吗?”小胖子上下看着李青文,李青文竟然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轻蔑和不屑,他立地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
“你长的倒是挺好看的,穿的这么破,家里应该挺穷吧。”小胖子努嘴道:“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穷亲戚,我娘说了,穷亲戚最讨厌,贴上来就想讨好处,跟头上的虱子一样,赶都赶不光。”
李青文惊呆了,完全想不到会从几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旁边的其他人也听到了,脸色各异。
陈山和瞪着妹妹,“把这个小子给我弄走!”
“二哥,一个孩子知道啥啊,随便说说,跟他计较什么。”陈山荷不以为然的道:“再说,他说的也没错,老八去县衙做事后,前后左右的村子的人都想着找他行方便,他也是够受累的了。”
“他给别人办事也都收钱了,有啥可抱怨的。”陈氏冷冷的说道,“是个爷们就该光明磊落的,耍小心思的都是缩着的卵蛋!”
陈山荷并不知道陈山安和李家的事情,只觉得这话有些过了,便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托人办事,辛苦钱总该要给的吧,要不咋好开口呢。”
李青风把泥巴扔在地上,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小胖子,道:“你见过一群苍蝇围着大粪飞没,也可能你家屎多,才引来那么多苍蝇。”
这回轮到小胖子目瞪口呆了,他伸出小胖手指着李青风,“你、你敢骂我……”
“你要是再大几岁,我不光骂你,我还打你呢。”李青风瞪他,“我不欺负小孩,你别蹬鼻子上脸,再说那些屁话,信不信我把裤子给扒光了,让你光腚回去!”
小胖子因为他爹的缘故,纵横村子没人敢这样对他,一下碰到硬茬,惊呆了,“你敢欺负我,我找我爹,让他把你们关起来,打板子,砍头!把你们全家脑袋都砍掉!”
眼瞅着李青风真要去脱小胖子的裤子,陈山荷不干了,赶紧上前拦住,“哎呀,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打闹呢,这不是欺负人嘛。”
“风儿!”李茂贤也开口道:“人家爹娘都在,轮不到你这个表哥来教导,赶紧回来干活!”
陈山和脸色差极了,对陈山荷道:“你、带着这几个孩子,赶紧走,要不我揍他一顿,你就没法回去交差!”
陈山荷气二哥不给她脸,抓着小胖子的手就走。
等她们走了,山上终于安静了。
李青文十分怀念边城,在那里,绝对不会有什么不认识的亲戚跳出来闹妖,那才是真清净!!
然后不免又想到江淙他们,这个时候是不是巡防回来,有没有受伤什么的。
边城那边冻土快化了……差不多能种地了吧。
陈山和余怒未消,道:“这孩子咋长成这样了,这要是我亲孙子,敢这样胡咧咧,我一天打三顿,绝对不让他出去丢人现眼。”
“老八这账房当的比县太爷还威风呢,现在谁提他从前做过书童,他都翻脸。”卢氏道:“他是运道好,不但在衙门风声水起,听说还卖起了糖,应该挣了不少钱。”
李家人闻言,不由得垂下眼睛。
一晃眼,就到了开窑这一日。
这阵子,老牛湾的地也差不多种完了,许多人没事,跑到南山这里围着看。
陈定新他们站在窑洞口,不自觉的搓着手,他们对这次烧砖满怀期待,可千万千万要烧成!
这里面最紧张的是李青文,他这一趟是专门过来弄这个的,走亲戚都是顺带而已,要是不成,可让舅舅和表哥他们白忙乎一场不说,还要失望。
陈山和让大家伙站远些,随着洞口被打开,一股热浪喷出,大家只觉得脸皮快要烫熟了,飞快向后躲去。
这热气且得散一会儿,大家不懂,伸着脖子往里瞅,催促着赶紧去取砖看看。
陈定新他们却没动,这个时候进去手都不敢摸砖,而且热气也遭不住。
一直等到里头不那么热了,陈定新他们才进去,先从窑里各个方位拿几块砖出来看看。
砖头此时还有些烫,陈定新他们搬出来放在木头桌子上,只看那青中带黑的颜色,李青文心就一沉。
果然,上手一敲,砖只发出一声闷响。
陈定新他们的脸色也不太好,周围的人看到了,知道这次又烧毁了。
没甚热闹好看,一些人便走了。
陈定新不顾烫手,拿着两块砖相互一撞,没用甚力道,两块砖断成了两截,旁边的人倒吸一口气,这也太不结实了,远远不如土坯。
李茂贤倒还能稳住神,转身去里头,一摞摞的把砖搬出来,然后敲着试试,无一例外,全都成了两截。
柳大广他们也不停的往外搬,一阵阵闷响过后,地上多了一堆碎砖。
李青文皱眉,蹲在地上看这些断砖,回想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旁边看着的也有好几个过来帮忙,被砖烫的龇牙咧嘴。
陈山和和卢氏赶紧安慰李青文,让他别在意,反正也坏了许多窑了,不差这一回。
“下面这些颜色好像就不一样了……”来帮忙的人吸着冷气,把手里的砖放在地上,这般说道。
李青文看他搬出来的砖,青色很正,拿起两块敲了一下,声音清脆,也没有碎掉,跟刚才的完全不一样。
陈定新看着,眼睛一亮,又从地上拿了两块,这次使劲相撞,声音更大,但砖头坚固依旧。
“这、这是成了啊!”柳大广等人惊喜的叫着。
旁边的人也围过来,捡了一块拿在手里,颠了颠,“真沉啊!”
大家喜出望外,赶紧回窑洞继续搬,幸运的是,下面这些的青砖都是烧好的,只有几块缺了角,其他都是完完整整的。
“天啊,竟然真的成了!”
惊喜的眼泪淌下来,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的,柳大广他们激动的哭了,忙活了半年多,他们终于烧成了青砖!
看着地上垒成一摞摞的青砖,李青文计算了一下,大概烧毁了三分之一,烧成了三分之二,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
他刚松口气,就被冲过来的陈定新一把抱了起来,“小仔儿,哥可真是要谢谢你!”
李青文那口气登时就提起来,连忙道:“我只是看看火,别的都是表哥你们做的……”
“你要是再客气,表哥要生气了!”陈定新怒吼着,仿佛要把这几年挤压的愤恨和不甘都要发泄出来。
李青文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闭嘴,让他表哥抱着了。
最后还是李青宏和李青风过来把弟弟给救了下来。
旁边看热闹没走的人听出点意思来了,也就是说,这次能烧成,是因为老李家过来帮忙?
不能吧,他也听说,老陈家的小丫头嫁的人家挺穷的,自己有这手艺,日子还能穷的让亲兄弟姐妹都嫌弃的地步?
李青文才脱离他表哥的虎口,又被二舅母抱着头蹭了一脸眼泪,还要绞尽脑汁的安慰她。
几千块青砖,陈定新他们抹完眼泪赶紧一块块的察看,越看越兴奋,恨不得跳起来喊几嗓子。
柳大广跑到李青文身边,一脸欢喜的道:“留下烧砖吧,我们一起挣钱,你只看着火就行!”
李青文坚定的摇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们多烧几次,火就能看的准了。”
他可是要赚二十多万两银子的人,烧砖烧几辈子都不可能攒到那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