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他们首先就欺骗了自己。
所以,他们现在也欺骗了阴影信徒——这毫不意外。
幽灵先生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想法:“不管他们究竟打算怎么做,与梅纳瓦卡有关的这一次行动已经失败了。所以他们必定会采取补救措施。
“他们会选择继续绘制血色天平,还是,换一位旧神?又或者,同时进行?”
琴多有点困惑地低声说:“有什么旧神是容易被绘画的吗?”
梅纳瓦卡,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祂那标志性的天平是众所周知的。
“战士?主厨?死亡?自然?”琴多一连说了好几位旧神,“人们可以怎么描绘祂们?”
幽灵先生默然听着,却突然眯了眯眼睛。
“您想到了什么?”琴多敏锐地追问。
“命运纸牌。”幽灵先生坦诚地说,“命运纸牌恰恰描绘了这十三位旧神,不是吗?”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诧异地回想了一阵,然后意识到果真如此。
命运纸牌中的十三张主牌,也正象征着十三名旧神。而吉力尼家族那边在印刷纸牌的时候,自然也设计并且绘制了相应的牌面。
每一名旧神,在命运纸牌中,都有对应的形象,并且基本上都是人类形象。
比如说,死亡牌上的撒迪厄斯形象,就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拎着一个昏黄灯笼,身材佝偻目光冷酷的老人,祂站在一个墓碑旁边。
自然牌上的翠斯利形象,就是一个活泼靓丽、笑容甜美,穿着绿色裙子的年轻女士。祂身处自然山野之中,正轻轻用手拨弄着小溪的水流。
主厨牌上的贴米亚法形象,就是一个身材肥硕、表情贪婪,带着一顶白色高帽的厨师,祂正面对着餐桌上叠满了的美食,大快朵颐。
零零总总,十三位旧神的形象就这样被人格化,并且被放到了人类的纸牌之中。
时至今日,一些经常玩命运纸牌的普通人对于旧神的印象,甚至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偏移。他们不再记得那些古老的、疯狂而可怖的传闻。他们对于初版命运纸牌中,旧神牌牌面上的形象更加熟悉。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
无论如何,当他们如今面对阴影信徒的时候,他们自己曾经的一些做法,就成了灵感的来源。
“……我得问问阿尔瓦,这些牌面的设计者是谁。”幽灵先生捏了捏鼻梁,心想自己晚上刚刚写的那封信还没寄出去,现在就又得重新修改,写一封新的。
不论阴影信徒是否可能会利用命运纸牌中对于旧神的形象定义,还是说他们会认为这种做法与他们相悖,又或者刚巧符合了他们的想法……总之,他得先了解一下情况。
……问题总是无穷无尽。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说:“我得去一趟费希尔之镜。往日教会那边或许会带来一些消息。”
距离夏先生给往日教会写信也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从一些朋友们带来的消息来看,往日教会的骑士们最近已经在忙于寻找旧神追随者。
此外,在确定了阴影信徒的确想要借用“艺术”的力量的时候,他也产生了一丝疑惑。
阿特金亚究竟是怎么陨落的?
祂的神位如同炸开一样。祂的星之尘散落在费希尔世界的每个角落……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死法。
在沉默纪的中晚期,“阴影”杀死了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而安缇纳姆杀死了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安缇纳姆杀死这三位神明还可以说是有理有据,大概算是清理门户。但是对于“阴影”来说,祂为什么要杀死这些原本就站在祂那边的旧神?
幽灵先生回忆着。
他想了起来,安缇纳姆曾经跟祂解释过,祂之所以会醒来,是因为贪婪的贴米亚法想要吞食祂。死亡的阴影在那一刻也逼近了安缇纳姆,所以祂才会猛地惊醒。
而“阴影”是不希望让安缇纳姆醒过来的。于是,“阴影”将这种怒火发泄在贴米亚法的身上,祂亲手杀死了贴米亚法,那一幕甚至还被当时位于格奇岛的一些旧神追随者看到,并且记录下来。
……那么,布朗卡尼和阿特金亚呢?
几分钟之后,他在骰子和球球这儿得到了答案。
“因为祂觉得烦了,所以祂就杀了祂们。”骰子难得如此言简意赅,“杀不杀、死不死,对于神明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
连死亡都对应一位神明,那么神明的死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底,即便神明死去,但神明的力量仍在,并且,后人也有可能继承这份力量,成为新的神明。那么,究竟神是神,还是神的力量是神?
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即便是安缇纳姆,祂偶尔也会困扰于此。当费希尔世界继续发展,当费希尔文明成了祂都陌生的样子,那么祂还是祂吗?
这种哲学意义上的话题,并不是西列斯喜欢探讨的问题。倒不如说,正因为这样,他才宁愿自己是个人类。
神明的世界是复杂的——而他呢,他弱小的、愚昧的、困顿的人类大脑,或许无法理解这一切。
因此,即便这机会就摆在他面前,甚至是三个不同的机会,他也仍旧保持了冷静与平淡,好像这神明的力量之于他,还不如清晨从邮差手中接过的一份报纸。
他了解自己;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喜欢这种“了解自己”的状态。
他静静地凝望着面前的两个玻璃球。
球球在这个时候补充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阴影’可能也带有某种目的……但是,我们没法知道祂的想法。”
即便是时光长河,那也是与费希尔世界——现实世界中的费希尔星球——有关的。“阴影”显然不在这个范畴。
他们的确可以通过观察阴影信徒的行为,来倒推“阴影”可能的想法。但是,他们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如同观察历史长河中任何一个人类一样,去观察“阴影”。
历史的舞台,是费希尔世界的历史;既不是黑暗之海,也不是神明宇宙。
西列斯对此有所预计,不算失望。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声音低沉地说:“阿特金亚的星之尘散落在全世界,这可不像是随手的杀戮。”
他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结合不久之前他们对于阴影信徒的猜测,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祂是刻意这么做的呢?”西列斯喃喃说。
两个玻璃球都滚了滚,像是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骰子问:“什么?守密人,满足一下老‘骰’子和傻球球的好奇心吧。”
西列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喃喃说:“蜘蛛……蛛网。”
玻璃球们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西列斯回过神,他首先说了自己对于如今阴影信徒们在拉米法城行动的猜测。
随后他说:“但是,拉米法城也只是费希尔世界的一座小小的城市。就算安缇纳姆以过去与历史之□□义诞生在这儿,这里也不可能象征着整个费希尔世界。
“……但是,阿特金亚的星之尘,却恰恰洒落在全世界。那就让阿特金亚的力量与整个费希尔世界之间,产生了一种薄弱的联系。
“这恰巧就贴合了,如今阴影信徒正在做的事情。”
“您觉得‘阴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骰子惊讶地说。
“有这种可能性,但也只是一种猜测。”西列斯严谨地说,“也或许,是不久之前,‘阴影’才想到自己之前杀死阿特金亚的方式,进而产生了这个灵感。”
“……所以在那个时候,污染可能就已经遍布全世界。”骰子喃喃说,它显然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西列斯想了想,又说:“可能没那么严重……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没那么严重。”
他慢慢跟两个玻璃球讲解着自己的想法。
这个猜测,本质上来源于一个他一直好奇、若隐若现的问题。
为什么是阿特金亚?为什么是“艺术”?
“艺术”的力量足够强大吗?或许是的。但是,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比起生命、死亡,艺术似乎又没有那么重要了。
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的力量,当然比阿特金亚更加强大。阿特金亚在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中几乎默默无闻。艺术家们、收藏家们当然崇拜着祂,可人数又有多少呢?
艺术,与多少人“概念相关”呢?
……因此,在如今阴影信徒仿佛倾巢出 动的情况下,他们最终却选择了一个不弱不强的阿特金亚作为行动的支点,这种做法令人感到困惑。
阿特金亚有什么特殊性?
如果纵观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从中寻找阿特金亚最为令人惊讶、瞩目、显赫的历史记载……那么,可能就是祂的死法了。
没人知道阿特金亚的死亡为什么会如此惨烈。这个困扰、这个谜团,始终萦绕在人们的心中。
结合如今阴影信徒们在拉米法城中的所作所为,事情似乎变得明朗了一些。
阿特金亚惨烈的死亡让祂的星之尘撒向了费希尔世界的每片土地,这实际上就让阿特金亚的力量与现实世界中的费希尔星球产生了联系。
而作为杀死阿特金亚的罪魁祸首,“阴影”自然也会拥有这种联系。
每一颗撒向费希尔世界的土地的,属于阿特金亚的星之尘,都像是携带着自“阴影”而来的蛛丝,密密麻麻地将费希尔世界笼罩起来。
当然,这种联系或许是相当薄弱的。
星之尘毕竟是已经死去的、崩散的神位。即便是神的力量的继任者,与星之尘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神位与现实世界有关,神的力量则与世界之外有关。
但是,这毕竟是一种联系。
“阴影”在寻找命运的力量,但是久寻不见。祂或许会采取一种更加偏激的、疯狂的办法。阿特金亚的死法无论是“阴影”有意还是无意,都可以在此刻利用起来。
如果,“阴影”真的是打算从费希尔世界本身,以及这十三位旧神本身下手的话。
“……可是,下手……”球球有点不安地问,“会是什么样的方式呢?”
“那还没法确定。”西列斯回答,“只是我产生了这样一种联想。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吧。”
“巧合!”骰子突然激动起来,“不,不会是巧合的。任何巧合都是命运的力量的体现,您应该也清楚的。您可不能小瞧我!”
西列斯:“……”
他盯着骰子看了一会儿,直到玻璃球默默地往后滚了滚。
骰子小声嘟哝说:“当然就是这样……巧合,从来不存在巧合。人们眼中的巧合,总是命运的安排。只不过,命运的力量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
西列斯突然皱了皱眉,他问:“如果有人身边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巧合,那是否意味着他拥有命运的力量?”
“您在说您自己吗?”骰子轻巧地反问,然后才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并不一定。有些人可能是命运的宠儿。
“当然,人类定义中的‘命运的宠儿’,和神明定义中的‘命运的宠儿’是不一样的。但是,的确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所以,如果想要证明一个人拥有命运的力量,那么,必须得看他自己的行动才行——而您,老实讲,您几乎完全不依赖于命运的力量。谁能想象您居然拥有命运的力量呢!”
说到最后,骰子的语气也有点激动。
事实就是这样。事实是,西列斯总是凭借着人类范畴内的智慧解决问题。
他掌握着三种神明的力量:时光、命运、梦境。在这三种力量中,梦境反而是他运用次数最多的,并且他只是将那当成是一种“渠道”,而非“手段”。
西列斯笑了笑,他说:“但是,这不正能隐藏你的存在吗?”
骰子想了想,原本有点激动的情绪瞬间滑落下来。它小声说:“是的,的确如此。您永远如此明智,守密人。我们都有赖于您的智慧……”
骰子用喋喋不休的、肉麻的话语称赞着西列斯。西列斯几乎已经习惯了。
等骰子说完,西列斯才转而问球球:“往日教会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球球作为时光长河,如果它想要的话,自然能够监视现实世界的情况。当然,只有在有需要的时候,它才会这么做——比如,与夏先生有关的事情。
“往日教会正按照夏先生信中的吩咐寻找着城内的可疑人员。他们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球球说,“不过,不久前,他们刚刚在邮箱里留下了一封信,您要去看看吗?”
西列斯感到了一些意外。
“邮箱”。这就是往日教会为夏先生准备好的,专门用来联络的地址。
确切来说,那其实是一个十分普通的、看起来都快要废弃的铁质邮箱。邮箱的钥匙仅有两把,一把在夏先生这边,一把在往日教会那边。
邮箱位于拉米法东城靠近东郊的位置,附近就是往日教会的一座小教堂。据说这是安缇纳姆诞生之后,费希尔世界的第一座往日教会的教会。
往日教会每一任中央大教堂主教,也就是整个往日教会的管理者,在退休之后,就会来到这座小教堂担任一位普普通通的教士,直至死亡。
这位教士也就顺便肩负起一个职务:每天检查门口的邮箱里的信件。
当然,大部分其实都是普通的来信,比如教众、比如商人。
但是,这位教士心知肚明,如果安缇纳姆的唯一那一位代行者——夏先生,有什么事情要联系他们的话,也会通过这个邮箱。
不过自从夏先生十四年前消失之后,他们还从未与这位神出鬼没的代行者联系过。
因此,可想而知,当退休的主教从一堆纸张中翻阅到那个署名为“夏”的信封的时候,他内心的震惊与不安。
正因为这样,过去一段时间,往日教会几乎以一种惶恐的态度,完成着夏先生在信中的要求。
在那封信中,夏先生提及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
他说,安缇纳姆如今陷入了虚弱的状态,这是那些旧神追随者造成的。这些旧神追随者的行动,对安缇纳姆的力量概念造成了破坏。这也就是过去十四年夏先生一直都没有出现的原因。
安缇纳姆打算暂时休养一段时间,而他们就可以趁此机会,拔除这些扰乱世界正常运转的、癫狂而扭曲的旧神追随者。
夏先生额外还提及,正是因为安缇纳姆意识到这一点,所以祂才会暗中让往日教会照拂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这位文学史教授如今也以自己的办法对抗着旧神追随者。
但是,往日教会也不能坐享其成。他们得去搜查城内的可疑人员。
……这是个九真一假的谎言,自然让格罗夫纳深信不疑。
于是,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往日教会努力地调查与行动着。这件事情或许对阴影信徒造成了一定的压迫。
不过,不知道往日教会那边的回信是为了什么?
凌晨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夏先生出现在这里,并且用钥匙打开了那个破破旧旧的邮箱。
往日教会并不担心夏先生不知道他们的回信。在他们看来,夏先生总有着十分特殊的力量。
夏先生出现的这个时间点,是周六的凌晨。在前一天晚上,那位退休的主教将一封信放在这里。他会在清晨起床的时候检查一下,免得这封信被邮差带走。
但是,显然,这封信只有可能交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夏先生回到过去,将这封信从邮箱里拿了出来。
他拆开信封,阅读了这封信。
“……
“夏先生,您好。
“我们暂时还没锁定可疑人士的地址,不过已经有一些眉目了。我们按照您的要求,尽量保证身份的隐蔽。我想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调查。
“之所以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一些您可能会需要的信息。
“最近一些教众前来教堂祈祷的时候,提及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孩子,收到了许多与艺术有关的广告单,尤其提及了一些免费的博物馆之旅。
“他们大多数是西城人,面对这样的邀请有些措手不及,但对方的态度却相当殷勤。一位教士感到奇怪,便打听了这些博物馆的名称。
“其中一家博物馆属于菲尔莫尔家族。这是康斯特公国的贵族姓氏。您应该还记得,在十四年前,这个家族是站在埃比尼泽·康斯特那边的。
“结合您与诺埃尔教授对我们的提醒,我们便怀疑,这或许就是那群可恨的旧神追随者的阴谋。或许他们的图谋与‘艺术’有关?
“有必要告诉您这件事情。也期待您的回信。
“格罗夫纳。”
这封信的内容让夏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又一个家族出现了。
他想了片刻,身影便闪动了一瞬,好似消失了一秒钟一样——他去写了封回信——随后,他轻轻将一个小巧的信封,投入了那破旧的铁质邮箱。
那信上只有一行字。
【“艺术”的确有关。但是,越靠近真相,越容易惊扰守密者。这会是一场漫长的鏖战,我们得充满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