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乔恩出现的时候, 看起来几乎汗流浃背。他一把抓起摆放在桌子上的魔药瓶,用力扇了扇风,然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坐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对面。
“教授, 您就是我们的救星。”乔恩这话,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心实意一些。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琴多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恩歇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刚刚去交易会转了一圈。你们的那个摊位,几乎成了地下通道里所有人乘凉的地方了。
“一些人下午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错过了预定的机会,估计打算明天一大早就来排队……说起来, 你们准备好充足的金属叶片了吗?”
“工厂那边已经在生产了。现有的库存还能维持明天一天的供应。”西列斯回答。
乔恩摸了摸下巴, 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表情, 他试探性地问:“不过,我听说,金属叶片只是您这个课题的其中之一的成果?”
西列斯有点意外地瞧着这位侦探先生。他不禁想, 拉米法城夏季的高温果然令大家难以忍受。
不过, 今年的气温也的确尤为炎热。
……或许这和迷雾的消散也有些关系?那恐怕改变了一些气象环境。可惜他早已经将中学地理知识忘光了,不然他还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两句。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回答说:“的确,还有一种叶型瓶。那个可以维持更长的使用时间,只要往里倾倒魔药就行,不过造价也更加昂贵。”
乔恩便问:“价格不是问题,但是,如今可以买得到吗?”
西列斯想了想, 便说:“或许得让工厂那边再定制一批才行。”
“能买到就行。”乔恩松了一口气, 他抱怨着说, “这鬼天气……哈, 那群信徒居然还要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中东奔西跑,为‘阴影’献出一切……我敬佩他们的勇气与耐热,真的敬佩。”
西列斯和琴多都忍俊不禁。
“该进入正题了,侦探。”琴多提醒他。
“……好吧好吧。”乔恩放下了魔药瓶,用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看起来终于从闷热中缓了过来,他思索了片刻,便说,“就从,那起谋杀未遂的受害者,尼克·哈多开始说起吧。”
欧内斯廷酒馆内的气氛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侦探乔恩的声音独自回荡着。
“尼克·哈多今年三十四岁。他出生在西城,父母不详,年轻时候流浪过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打一些零工。
“他天生有不错的力气,于是就当了很长时间的搬运工,并且借此攒了一笔钱。不过他至今仍旧是一个单身汉。
“他性格十分孤僻,不怎么与其他人打交道,而且没有稳定的工作,所以人们也不知道他日常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但根据一些认识尼克的人的说法,这个男人还算是个热心肠。
“在案发的那个时间点,他已经在那名商人那儿工作了挺长一段时间。欧内斯廷交易会的事情,让尼克这样的搬运工在西城屡见不鲜。
“一些商人会特地提前雇佣好一批搬运工,在有需要的时候就随时喊这些人来工作。尼克就是其中之一。
“人们说他工作卖力,但沉默寡言。那名雇佣他的商人对他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说这个男人的工作表现还不错……”
琴多嗤笑了一声,说:“恐怕这名商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评价的。”
乔恩点了点头,他说:“我认为在案发之前,这名商人可能对尼克毫无印象。”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他就是一个普通人。除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除了什么?”乔恩盯着他,“……教授,别打哑谜。”
琴多闷闷地笑了一声:“习惯就好,语焉不详的侦探先生。”
乔恩:“……”
他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便解释说:“我只是有些在意尼克·哈多的出生年。”
“三十四年前?”乔恩有点意外,“这个年份有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
“三十四……三十多年前?”琴多琢磨了一下,“……米德尔顿那边的事情?”
三十多年前,加勒特·吉尔古德的父亲,伊诺克·吉尔古德与其他水手、船员、旅客们一起出海,那是一场不为人知的、失败的献祭。最终,只有伊诺克·吉尔古德带着一个泥碗独自返回。
他之后疯疯癫癫的表现,让米德尔顿派人来将他带去了首都贝休恩。他自此失踪,而那个泥碗,理论上讲应该是在当时往日教会在米德尔顿的主教,约瑟芬·霍西尔的手中。
约瑟芬·霍西尔带着泥碗逃离米德尔顿,想要将整件事情告知康斯特公国这边的主教,但最终她却下落不明,泥碗也就此失踪。
而不久之前,西列斯与琴多前往福利瓯海,却意识到这个泥碗反而来到了福斯特·朗希的手中——换言之,也就是三十多年前那场惨案的罪魁祸首的手中。
显然,这意味约瑟芬·霍西尔当时的尝试失败了。
时至今日,朗希家族由于暗藏祸心的陶瓷生意而泥足深陷。
但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桩往事的真相,尤其是,约瑟芬·霍西尔逃离米德尔顿之后的行踪与经历,以及,她为什么会生下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这些问题还仍旧令人疑惑不解。
切斯特医生的父亲究竟是谁?菲茨罗伊这个姓氏又从何而来?
……三十四年前。尼克·哈多出生。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想,这个年份的确勾起了他许多思绪。
他始终对医生的身世耿耿于怀,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同时牵扯到两名跑团角色,并且单纯从这件事情本身来说,这背后的秘密恐怕也不小。
总不可能约瑟芬·霍西尔在逃亡途中与某个男人坠入爱河,然后就生下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吧?这听起来更像是个玩笑。
想着,西列斯就将目光放在了面前这位侦探先生的身上。
他想,奇妙的是,每一名跑团角色,都好像拥有着自己的秘密。
乔恩没能明白西列斯目光中的意思,不过他也还是说:“就是……你们雨假离开康斯特去解决的那桩事情?”
“是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完全解决。”西列斯说,“问题总是无穷无尽。”
乔恩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我难以想象,三十多年前发生在米德尔顿的事情,会在三十多年后影响到康斯特公国的拉米法城。”
“的确。”西列斯承认这一点,“只是一个联想。”
乔恩点了点头,便继续往下说:“所以,单纯就尼克·哈多来说,我认为他只是一个运气不太好但又运气不错的普通人。
“接着就是那两名商人。他们的生意的确是与‘艺术’有关的。其中一位是供货商,另外一位算是经销商。他们似乎是会专门为一些美术学院、课程等等提供画具。
“尼克·哈多为后者工作。这位商人的名字是戴维·巴比特,在拉米法城内算是小有名气,据说他与一些画家、艺术家、美术老师有着不错的交情,他提供的画具质量都相当优秀。
“……听起来还算正常,是吗?”
乔恩略微有些兴奋地说,看起来是调查出了相当有意思的线索。
“那么,不正常在哪儿?”西列斯好奇地问。
“昨天晚上我与我认识的一些侦探见了一面,并且向他们询问这几个当事人的名字。其中一位告诉我,戴维·巴比特是拉米法商会的一员——确切来说,他是梅纳瓦卡的信徒。”
乔恩露出一个戏谑而饱含深意的笑容。
梅纳瓦卡?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他下意识问:“所以,他拥有那个天平胸针?”
“胸针?”乔恩下意识怔了一下,他回忆了一阵,“今天上午我又去拜访了这名商人。的确,我注意到他的展示柜里有一枚胸针。胸针的图案是一端落下的天平。
“……我明白了,那是某个秘密组织的入会凭证?”
“是的,据我所知,拉米法商会内部存在着一个信仰梅纳瓦卡的秘密团体,而天平胸针就是他们的入会标志。”西列斯简略地回应着。
他想,乔恩的观察能力的确十分出色,甚至能在此刻回忆起那名商人展示柜内的物品。
此外,西列斯之所以会知道这个群体,是因为贵妇曾经在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上提及过这事儿。她同时也提及,加入这个秘密团体的商人们,并不会将这枚胸针光明正大地佩戴在领口。
而乔恩观察到的情况,也的确符合这一点。戴维·巴比特看起来只是收藏着这枚胸针。
……或许他应该找贵妇问问这个商人,指不定他们同为那个团体的一员。西列斯心想。
“……就像是您给我们的八瓣玫瑰胸针?”乔恩饶有兴致地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客观地说:“还是有些差别的。”
<b r /> 他想,这个胸针的出现,似乎解释了令他疑虑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尼克·哈多的梦境之中,他会梦见那名行凶者用他的血绘制血色天平?
或许,就是因为尼克·哈多意识到。或者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雇主是一位旧神追随者;而他之所以被阴影信徒选中,就有可能是因为这名商人。
而天平,众所周知,那就是梅纳瓦卡的象征。
……但是,戴维·巴比特又是怎么会进入阴影信徒的视线之中?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突然说:“乔恩,你刚刚说,这位商人会为一些美术学院供货?”
乔恩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说:“城内大部分的美术学院、艺术培训班,都是由这位商人供货的。”
“他有提及,他为其中某所美术学院的雨假课程供货吗?”
“雨假课程?”乔恩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指玛丽娜·凯兰曾经去过的那所学院?他没有和我讲得那么仔细,但恐怕的确是有过的。
“……因为今天上午的时候,他跟我随口提及,‘今年的雨假没生意了。’”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乔恩目光凝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与此相关?”
“剧院区的那名死者艾伦,他居住在凯兰曾经居住过的杰罗尔德街32号;而现在这名商人,又与凯兰曾经工作过的美术学院有了关系。”西列斯总结了一下。
乔恩双手交握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琴多说:“看来,他们手中的确有一份相关者名单;而当他们想要杀死什么人的时候,就会从中随机挑选一位……不,说不定是有的放矢。
“毕竟杰罗尔德街32号就在剧院区,与‘艺术’有关;而这名商人又是梅纳瓦卡的信徒。”
乔恩突然怔了一下,他说:“你们已经知道这群人的意图了?”
“画框与画布。”西列斯简要地提示着,“十三幅画,十三位旧神。‘艺术’的力量。”
乔恩的目光微微一变:“十三名死者?”
“说不定会更多。”琴多冷笑了一声,“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之后未必会选择这种直接杀人的方式。或许,他们会使用更加疯狂的手段……越往后越是如此。”
乔恩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桌上的魔药瓶仍旧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冷气。那的确令他们感到凉快与平静,但是,也仿佛在某一刻,冻结了他们的思维。
“……所以,他们下一次会选择什么时候动手?”乔恩沉声问。
“不能确定。但是,下周六必定是个令人担忧的日子。”西列斯回答,他将自己如今获得的信息告诉乔恩,“我会去一趟下周六晚上的拍卖会,拉米法大学那边我们也可以盯着。”
“那我就去看看那家菲尔莫尔博物馆吧。”乔恩十分配合地回答。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那么,再说回这桩案子。”乔恩说,“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那把道具刀。”
“你调查到凶器的来源了?”琴多问。
“……或许。”乔恩不太确定地说,“我刚刚提及,昨天晚上我与几名侦探见了一面。他们更多专注于剧院区的那个案子。
“有人说,凶案发生的那个剧院,似乎丢失了一批道具。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那名剧院老板非常抗拒我们的调查,当然,并不只是针对我们这些侦探。他似乎连警方的调查也不想配合。
“……这似乎是剧院区的规矩?那边就像是联合起来,共同闭上嘴一样。我们就只能从死者身上下手。
“但是,这名死者……应该说,他与尼克·哈多有些相似。他们自身都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们接触到的人、身处的环境、周边的一些因素,让他们最终被选中。”
说着,乔恩也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叹息着说:“这两名受害者都是无辜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整件事情才显得令人惋惜。
在西列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曾经产生过一个想法:这个世界的危险、谜团,总是隐藏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那并不引人注意,只是如同墙角的一团蛛网。
但是,只有当它的狰狞面目扑面而来、当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人们才会猝然感受到绝望与不可思议。
……像是一幅画。
一幅看起来平常、普通的画,人们瞥过去一眼或许也并未发现什么,然而却能将那幅画始终记在心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那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就渗入了骨髓。
最终,乔恩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西列斯快速地将乔恩带来的信息在大脑中过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他说:“调查已经有进展了。”
“可惜还是没法将那些疯狂的阴影信徒揪出来。”乔恩叹了一口气,“您觉得,他们会躲在哪儿?剧院区?”
剧院区人多眼杂,一些废弃建筑也相当之多,其中藏几个人可谓是轻轻松松。但是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我认为他们可能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通过某些特殊的方式交换信息。”
乔恩想了想,略微诧异地说:“那不是和我们差不多?”
“……蛛网。”西列斯说,“笼罩在拉米法城市上空的‘阴影’。祂的确如同蛛网一般。”
乔恩露出一个有点纠结的表情,他说:“我有点想知道这位神明究竟想做什么……但是算了,我不想再体验一次被污染的感觉。”
西列斯莞尔。
琴多在一旁怂恿他:“别担心,这不是还有‘复现自我’的仪式吗?”
乔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西列斯便转而问:“‘家族’和分享会那边,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乔恩回答,“不过……这种平静才令人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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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最后做了一个总结:“总之,未来一周的时间里,我们就可以针对下周六的那三件事情进行一下调查。另外,剧院区的凶杀案和交易会的谋杀未遂,也可以继续寻找一些相关线索。
“……越来越多的人体验过金属叶片,阴影信徒那边可能也会陷入短暂的商讨下一步做法的状况之中。这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喘息的余地。”
乔恩却皱了皱眉,他说:“那也意味着,教授,您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
这话让欧内斯廷酒馆内的气氛静了片刻。
琴多垂了垂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而乔恩打量了一下西列斯,他说:“虽然您现在还是使用着另外一个‘身份’,但是,危险毕竟没有离开。”
西列斯依旧冷静地说:“别担心,我明白这一点。”
人偶的身体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如果真的碰上什么事,不必担心自己真的死了——而且人偶的身体更耐热,适合外出的情况;坏处则是也没法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不过……之前夏先生在沙龙中的做法,倒是给了他一点灵感。
……或许回头可以实践一下。他想。
与乔恩的对话到此结束。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西列斯与琴多难得回归了正常的校园工作之中。
周一的专业必修课和周二的公共选修课都顺利进行,同时西列斯也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关于论文的思路。
……有的时候,不得不说的是,他宁愿自己忙于教学工作和学术论文。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情是,周一的课堂上,琴多手上的婚戒被学生们注意到了。其中有几个学生壮着胆子询问琴多,他的结婚对象是谁。
而琴多在沉吟良久之后,给出了一个狡猾的回答:“诺埃尔教授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几名好奇的学生当即讪讪回答:“我们不敢问教授……”
琴多忍着笑意,望向正在讲台上收拾教案的西列斯。隔了片刻,他说:“如果你们真的去问的话,或许他会乐意回答的。”
学生们怀疑地望着助教先生,与彼此对视了几眼,最终——将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放上了赌桌。他们勇敢地去问了西列斯。
西列斯:“……”
现在学生就这么好奇教授们的感情问题?
他又看了琴多一眼。琴多站在那儿,目光像是看好戏一样地望了过来。可以说,在暗喜的同时,琴多绝对怀着一点捉弄学生的意思。
西列斯垂眸思索片刻,便莞尔一笑,他说:“是个很爱助教先生的人。”
学生们惊叹地哇了一声。而不远处支棱着耳朵旁听的琴多,在一瞬间瞪圆了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他勉强自己将那种惊愕的、雀跃的表情藏了起来,尽管他已经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脸颊、耳根都像是烧了起来。他开始庆幸自己的肤色够深,不会让他在学生面前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