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娅从家中带过来的这些关于阿特金亚的资料, 有一本是西列斯未曾在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内找到的书籍,另外还有两本手稿。
书籍是由私人出版家出版的一本艺术史, 手稿则分别是一名鲜为人知的阿特金亚的代行者的部分笔记, 以及一名传记作者为这位代行者撰写传记时候的部分笔记(这本传记最终却未能出版)。
私人出版的藏书大多更为坦率和直言不讳,里头说不定会提及一些历史上鲜为人知的事件;而后者就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惊讶,毕竟那可是阿特金亚的代行者。
每一位神明都拥有数量或多或少的代行者。
这些代行者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存在, 一部分代行者的确是人类, 但也有一部分代行者是凭空而来的,比如辛西娅之于阿卡玛拉、早期的夏先生之于安缇纳姆。
阿特金亚的这位代行者,名为贾斯特斯·奇蒂,他的确是人类, 就如同梅纳瓦卡曾经的那位代行者德布利斯夫人一样。
这两位代行者,尽管一个生活在沉默纪中期,一个生活在沉默纪晚期,但是他们两个的另外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目睹了、或者亲历了,神明的陨落。
梅纳瓦卡陨落于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时许多陶赫蒂亚的居民都目睹了天平倾覆的场景。
但是, 阿特金亚的陨落又得另说了。
的确, 祂的所有信徒都听见了那一声非人的惨叫;时至今日,人们可以在费希尔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无意中撞见阿特金亚的星之尘。
然而在当时那个情况下, 谁能确保阿特金亚的那一声惨叫,就意味着祂的陨落呢?
因此, 在短时间内, 阿特金亚的信徒不得不主动去证明, 他们信仰的神明真的已经陨落了。他们希望得到这个答案吗?
“……
“我认为我们距离祂是最近的。
“不会有其他的信徒如同我们这般幸福,能够得到祂赐予的‘灵感’。当我们面对那些作品,望见那些深藏其中的概念,我们感到我们已经沉眠在祂的怀抱中了。
“……
“而这让我们感到担忧与惶恐。痛苦之处在于,我们已经对这种‘灵感’上瘾了,我们没法戒掉……我们没法戒掉这种信仰。
“……
“我当然知道,其他神明的信徒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愈是信仰祂,就愈是感到神经变得敏感,就愈是惶恐地想要掌控这种‘灵感’,可祂就愈是这样折磨我们。
“我们信仰的是神明,还是,‘灵感’?
“……
“我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许多艺术家之所以信仰阿特金亚,是带有着非常功利的性质的。
“你可以说,当然,我们只是想要创作出一幅作品,只是想要名垂青史,只是想要功成名就……而想要得到这个结果,自然离不开祂。
“……可是,情况就是,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神明一个接着一个陨落,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了。而为什么……阿特金亚不会是其中之一呢?
“或许,有许多人,许多祂的信徒,在为祂的陨落而欢呼吧。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灵感’自由了。
“……
“你会觉得这很可笑,是吗?
“我非常认可的一点就是,我们的确纯粹地感激着祂。的确如此。
“但是,这就好像祂将我们的钱全部都抢走了,然后再定期给我们发一些零用钱。这个时候,我们还得感谢祂……是的,感谢祂,感谢神明的仁慈。
“非常感谢。
“……
“我这么说会不会让你觉得,我们是在亵渎神明。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渎神’,这个概念在艺术领域屡见不鲜。我这么说是从非常客观的角度而言的。艺术就是这样的存在,任何东西不论好坏,都存在于艺术之中。
“所以,客观来说,没人会否认,‘渎神’这件事情的确是存在的,即便神明和神明的信徒都会因此感到恼怒。
“那么问题就是,阿特金亚,会为‘渎神’感到恼怒吗?
“很有意思的是——或许说出来你会不太相信,但是,的确有一位虔诚的信徒,曾经收到过关于‘渎神’的‘灵感’。
“……
“别表现得这么惊讶,先生。你想为我写一本传记,我很感激,所以,我才想说说我真实的想法……或者说,没人敢说的话。
“我是祂的代行者,是的。有些人认为,我就是祂的‘意志’的践行者。但是,我却会好奇,祂真的拥有‘意志’吗?如同人一样的意志?
“人们会觉得祂必定有。
“人们会觉得,既然神是比人更厉害的存在,那么为什么神不会拥有人这样的意志和自我认知呢?
“可是……先生,您反过来想想,人的意志又算是什么呢?人们以此为傲吗?可人们总认为神明是高人一等的。既然神明高人一等,那为什么神明要拥有人这般的意志呢?
“人的意志就一定高贵和伟大吗?神就一定要拥有这种‘意志’吗?神明或许不屑于此呢?
“神与人,哪个才更加傲慢?
“人定义了神,还是,神定义了人?
“……
“我们控制不住地思考这些问题。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距离祂太近了,近到我们必须去思考这些问题。
“我又距离祂更加近一点。
“现在我的年纪也大了。最早意识到祂的陨落时候的冲击也已经慢慢过去了。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我意识到我们早晚会迎接这一天。
“因为,祂迟早会陨落的。
“祂的陨落不是因为我们不够虔诚的信仰、不是因为那可怕而无底的黑色深渊与蔚蓝天空、不是因为神明的时代在缓缓过去。
“而是因为,一个被定义的‘艺术’,是不可能永久存在的。
“……
“祂迟早会陨落,陨落于祂自己之手。”
这是阿特金亚的这位代行者,与那位传记作者的交谈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这位传记作家显然是被贾斯特斯·奇蒂的口出狂言吓坏了。他恐怕在想,即便阿特金亚已经陨落了,你这位代行者也不该如此冒犯神明吧?
于是,这个原本要出版贾斯特斯的传记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了。只有一部分手稿与谈话记录被留存了下来,时至今日,被西列斯阅读到。
他意外于这份手稿居然会被格兰特家族收藏——说到底,格兰特家族不是信仰撒迪厄斯的吗?
这些撒迪厄斯的追随者,拿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遮掩本质的秘密,结果却一个比一个做得好,连这种绝密的手稿都能收藏到。
……不过,也难怪多萝西娅未曾阅读过这份手稿。
这可是发生在沉默纪中期的一场对话!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贾斯特斯的观念未免过于超前。即便是雾中纪的人们,绝大部分也不太可能赞同这种想法。
但西列斯的确赞同其中一部分的观点。
费希尔世界的神明与人类的关系,给西列斯一种怪异而畸形的感觉。
信徒不是真诚地信仰神明,神明也不是真诚地回应信徒。当然了,在一开始或许是这样的,但很快事情就发生了改变。
……很难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或许可以说是安缇纳姆分割力量的做法本来就显得不太明智,也或许可以说是这群旧神的力量终究来自于人类,也或许可以说是“阴影”的入侵在一瞬间改变了所有。
……阴影纪。西列斯心想。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纪元,那空白又充满了血腥的一千年。
他突然对这个纪元真正发生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这是一个秘密。
而他首先知晓这个秘密是被安缇纳姆掩盖的,其次,他似乎也不是没有了解这个秘密的能力。毕竟,阴影纪只是被遗忘了,而不是不存在。
通过时光长河,他仍旧可以前往阴影纪,去亲自看看那个时代的风貌与情景。
……或许这件事情就可以安排在明天晚上。
这只是基于他对于阴影纪历史的好奇,而非为了解决“阴影”……好吧,或许也可以帮助他解决“阴影”,但首先这不是完全为了解决“ 阴影”。
一边思考着,西列斯便将面前的几本书籍和手稿整理好,然后离开书房回到卧室休息去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可以将自己的注意力全然交给兴趣的夜晚。
……当然,还有交给琴多。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前往拉米法大学与两名学徒见面,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关于菲尔莫尔家族的新消息,这一点在西列斯的预料之中。
多萝西娅跟她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提及了画家利昂的那幅画,并且得到了不出所料的那个答案——他其实也觉得保存这幅画、以及保守这个秘密,相当麻烦。
所以,如果真的发生什么的话,那他说不定会迫不及待地将这个麻烦扔走。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无奈。
另外,多萝西娅也和西列斯提及了克米特家族的事情。
“昨天我们讨论到这个家族的时候,我想到我似乎在爷爷那儿听闻过什么事情。昨天晚上我回到家之后,就仔细思考回忆了一下,并且也问了问爷爷。”多萝西娅说。
克米特家族是许多剧院、剧团的幕后投资者,而格兰特家族总是与“艺术”有关,因此多萝西娅从她爷爷那边听闻克米特家族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重点在于,当克米特家族与一场凶杀案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多萝西娅想到的信息会是什么。
多萝西娅顿了顿,又说:“最近报纸上仍旧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剧院区杀人案的事情,因此我就借着这个契机,跟爷爷提及了克米特家族。
“然后他也跟我聊了聊这个家族……我因而想到了,之前我究竟听闻过什么……也就是,‘剧院区的规矩’。”
西列斯眸光微动。
不久之前他曾经在卡洛斯·兰米尔那儿听闻这个规矩。
二三十年前,在剧院区曾经同样发生过一场死亡……确切来说,一场意外。
一名拥有启示者资质的演员,在舞台上无意中复现出了历史上某次谋杀的场面,因而原本无害的道具剑真的释放出凛然杀机,让与他对戏的演员当场丧命。
这件事情在彼时造成了十分可怕的舆论影响,两名演员最终一死一疯,结局可以说是相当惨烈。
由此就衍生了所谓的“剧院区的规矩”。
这个规矩的内容即是,剧院区要尽可能避免类似的意外再次发生,并且尽可能防止启示者的力量出现在舞台上;如果真的发生了类似的意外,那么所有人都要联合起来防止泄露信息。
……事实上这个规矩也一直在生效着,起码西列斯未曾在报纸上看到任何新闻提及,凶手使用的武器其实是一把道具刀——明明之前侦探就提及过,发生凶案的那家剧院,似乎有一批道具失窃。
总而言之,如今发生在剧院区的这桩谋杀案,与当时的意外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仪式、同样的道具、同样发生在舞台之上。
只不过,一个的确是意外(至少现在他听闻的消息说是意外),一个却是一场残酷的谋杀。
因此,西列斯怀疑阴影信徒的确是在利用“剧院区的规矩”,来掀起一场舆论风暴、激化普通人与启示者之间的矛盾。
尽管他们的图谋未曾实现,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西列斯这边当机立断的应对措施,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舆论还未曾真正发酵,但是这个计划本身已经十分令人反感。
当多萝西娅提及“剧院区的规矩”的时候,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一丝好奇。阿道弗斯和她说了什么?
“我爷爷说,三十四年前,剧院区发生了一场与如今相似的案子。”多萝西娅说,“有一个人被杀死在了舞台上,当着所有观众的面。”
朱尔斯不由得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也就是……在剧目正在上演的时候?”
“是的。”多萝西娅点了点头,“……我爷爷,正是那场剧目的观众。”
这话让西列斯也不由得惊讶了一下。
多萝西娅回忆着,她慢慢说:“当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父母也未曾成婚……我爷爷与我父亲、我已经过世的祖母,他们三个人一同去看剧。似乎还有不少其他的贵族也在场,因此这桩事情才闹大了。
“那场剧目似乎是与历史有关的,改编自一件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但爷爷已经记不太清那场剧目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朱尔斯说:“那当然!发生了一场谋杀的剧目……真令人感到后怕。”
多萝西娅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说:“似乎并不是谋杀,而是一场意外。那个杀人者在舞台上无意中使用了启示者的力量,因此道具剑才会变成杀人凶器。
“……这件事情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人们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启示者的力量居然也可以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那名演员声称自己并没有服用魔药,但是当时许多人不相信他的话。我爷爷说,当时剧院内部一片混乱,有一些人怀疑,这名演员与死者有私仇,所以故意在舞台上使用了仪式,就这样杀死对方。
“……听起来也很有可能,但调查始终在进行。爷爷说,克米特家族在这件事情里出了很大的力,这个家族拿出了不少钱财、物品,用来贿赂一些当事人,包括他们这样的目击者。
“目的就是要平息舆论风暴,让人们依旧认可剧院区的安全程度。
“普通人其实并不了解使用启示者力量的繁琐程度。他们认为,既然有可能在舞台上杀死另外一名演员,那么也当然有可能杀死在场的观众。
“因此,当时主流的舆论倾向是,这桩意外是因为这名演员自己的问题,他遗忘了魔药的仪式时间长度,因此当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他其实还在仪式时间之中。
“……我曾经之所以听爷爷提及过克米特家族,就是因为,当我成为一名启示者的时候,恰巧那个时候我要去剧院区看剧,因此爷爷便顺口跟我说了‘剧院区的规矩’。
“他说那边对启示者的力量相当敏感和抗拒,让我不要将在那里表现出自己拥有启示者资质。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三十四年前,就是克米特家族建立起了‘剧院区的规矩’。现在,如果是克米特家族让那名剧院老板将死者或者凶手叫去那家剧院,那是不是有些奇怪了?”
这个问题的确相当尴尬。克米特家族似乎是想要维持剧院区的正常运转的,三十四年前正是这样。为什么如今反而变卦,主动掀起波澜?
但是,这也很好解释。
“因为,三十四年前,这些旧神追随者还没有出现在拉米法城。”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多萝西娅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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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说:“或许,正是因为这群旧神追随者的出现,所以克米特家族才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情。”
多萝西娅沉默许久,最后不由得叹息一声,说:“这听起来实在太悲哀了。老实讲,我还挺喜欢克米特家族投资的那些剧目的。”
西列斯心中一动,他便问:“克米特家族一般都投资什么剧目?”
在这一点上,他肯定没有多萝西娅这样的贵族了解。
多萝西娅思考了一阵,然后说:“我不是非常了解,据我所知,他们的投资分为三个方面,剧院、剧团和剧作家。
“剧院的话,剧院区那边的剧院,基本上都接受过克米特家族的投资或者赞助。剧团方面,克米特家族似乎更倾向于资历深厚的老剧团,以及那些刚刚成立的小剧团,尤其是后者。
“剧作家方面……他们曾经倾向于历史方面的剧作家,比如蒙德·哥尔斯密的作品。不过,或许是因为三十四年前的事情,所以这种历史故事基本都会进行改编,更像是虚构作品了。
“也因此,蒙德·哥尔斯密似乎是与克米特家族闹翻了,他坚持历史小说的写作方式,并不喜欢克米特家族的改编做法。在最近几年,克米特家族都没有与这位作家合作。
“除此之外,他们就更喜欢投资一些虚构类作品——这一类的涵盖范围多种多样,一般来说,只要是克米特家族投资的剧院和剧团的作品,他们都会乐意掺一脚。
“另外就是……呃,与贵族有关的剧本?”
说着,多萝西娅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有些年长的贵族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剧本:观念传统,为贵族歌功颂德……在年轻人群体中就不怎么受欢迎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整体上,这些情况和他想象中差不多,但是……
他回顾了多萝西娅的这段讲述,注意到其中两个微妙之处。
第一是,那场舞台上的意外发生在“三十四年前”;第二是,“蒙德·哥尔斯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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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回头可以去试探一下球球。三十四年前,那就是雾中纪3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