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亮猜得没错。早在他启程去迎接齐王入建康的半路, 从现代唐山转运来的钢铁高炉已经在郊外落地搭建,通过了基本的验收调试。因为高炉通体采用模块化设计,搭建与检验的速度大大超出预期, 沐晨等人还没在山间别墅吃完早饭, 所有设备就已经全部铺设完毕。
按照之前预想的流程, 本该是等着齐王抵达之后再开动设备。但王治异调独谈, 却指出这一炉钢意义非凡——穿越者在中古时代传播技术知识,最终的目的是推动整个社会的现代化。封建时代以农业为命脉,所以有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等诸多的礼仪;现代社会以工业为命脉,衡阳王也该为天下做做表率, 比如亲手炼出新年的第一炉钢。
这个说法倒的确是极有逼格, 于是顾问们齐声赞同, 立刻就开始了炼钢的流程。建康城外物产丰富, 顾问组早就在四周找好了几处品位上交的铁矿煤矿, 现在物料一切齐备,高炉又是完全自动化的构造。沐晨只需要在一堆仪器表盘前正襟危坐,遵照工程师的指令按下按钮就好。
不过说实在的,虽说现代人对炼钢炼铁是耳熟能详, 众人也都听惯了钢产量世界第一的新闻, 但对高炉的印象其实颇为叶公好龙,最多也就在图片视频上稍稍有所见识。现在身临其境,仰望着七八米高的烟囱上一道火柱腾龙一样的飞起, 还是不由大觉震撼。
虽然高炉内响声隆隆, 烟囱上火龙四飞, 跟过来调试仪器的段柯段工却显得相当平静。他凑过来看了一眼仪表立刻就下了判断, 说这是进炉的煤矿质量太好热值太高, 一不小心搞出了爆燃, 估摸着温度比较难控制。
“不过嘛。”他补充了一句:“效果肯定是很惊人的。”
段柯说得一点没错,过高的温度导致高炉内空气反复爆裂,阵阵闷响像是惊雷一样在寂静的山间久久回荡,额外配上烟囱里不时窜出的炙热火柱,看起来竟俨然有火龙咆哮山林的气势。要不是为了安全考虑特意选了郊外僻静无人烟的去处,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有成千上万的建康百姓来围观。
但建康百姓没这个眼福,被向亮带来的齐王一行可是一眼不落全部看了个仔细,带来的刺激自然无以言喻。等几个人弃车登山走进沐晨落脚的山间别墅,一转头便看见半空白雾蒸腾,灼人热气氤氲直上。而沐晨站在栏杆边笑意盈盈,却是拱手对齐王遥遥行礼。
南北敌对已久,双方合作纯属权宜之计,彼此之间的礼节也颇为尴尬。特邀至乡间别墅见面,便是暗示彼此随意、不需拘礼。齐王自然懂得这些小节,于是遥遥对着同样一个拱手,走上前去刚想开口寒暄,抬眼一扫却张口结舌,愕然不语——原来栏杆往下山势急降七八米,竟是一块极为宽广的山谷。但这山谷中横平竖直十几条石渠,渠道中竟然全是金红炽热、缓慢流淌的液体。
哪怕相隔少说十余米,齐王低头一看,仍然是热风扑面、额头出汗,这山谷中的液体滚烫灼烧到了什么地步,已经完全不可想象了。
衡阳王笑意吟吟,似乎浑不在意,顺口却解释了齐王心中的疑问:
“本来是新来的高炉...
要试一试,想不到炼钢的动静实在太大。惊扰了贵客,真是我的不是了。“
齐王皱眉:“炼钢?”
沐晨将他的狐疑神色,心下却并没有什么意外——按照历史顾问组所说,至中古时代为止,因为材料科技的限制,人类无法达到炼钢所需的高温,只能以淬火和锻打来调整生铁中的碳含量,以此锻造“百炼钢”。习惯了千锤百炼万分辛苦得来的一点钢铁,当然不会相信这样满山满谷、轻松惬意得近乎儿戏的“炼钢”。
不过沐晨也不打算如何解释。他敲了敲栏杆,而后又随意开口,只说惊扰了齐王大驾实在不好意思,他客居于此身无长物,不如将这一炉钢全数奉上,以此赔罪。
第一次炼钢材料并不凑手,也没有除尘去碳之类的设备,炼出来的只能算是价值不高的土钢,与其辛苦熔铸打造,还不如重炼一炉。但即使是这样材质粗糙的钢铁,在古代也算是一等一的良材美质,正好赠予齐王,以示友好。
齐王当然不明白沐晨心中的弯弯绕,但眼见着谷底石渠渐渐冷却,固体中已经闪耀出金属的光泽,登时也是心下暗喜,立刻就是张嘴感谢顺势收下——是不是炼钢他不懂,但这个年头战乱频仍,无论什么品种的金属,都算是极为要紧的军事储备。
有了这礼物做铺垫,宾主之间的气氛就相当融洽了 。沐晨笑容满面,随即便邀请齐王走入屋内。两人在屏风前凭几跪坐,彼此问候。鉴于双方共识实在太少,简单聊了聊先前元安的出使,乃至齐王世子高铎的起居之后,迅速就进入了正题。
齐王此次驾临,一半的目的估计都是探听衡阳王府的底细。沐晨对此心知肚明,干脆也不做遮掩。对面齐王稍作试探,他立刻就点头承认,说自己身边的属官的确是武陵桃花源中人,只不过见世道昏暗天下离乱,所以才出山救拔苍生的困苦。
至于齐王所见到的种种奇迹,则是桃源中隐世的百姓为秦末乱世所苦,在山中苦苦钻研数百年,得到的一点小成就罢了。
说到此处,沐晨击掌微笑,俨然不胜神往,却告诉齐王,他所见到的直升飞机、高炉不过只是小样,桃源中大贤无数,数百年来格物致知探索真理,创造的奇迹已经难以想象。
“譬如阁下在郊外看到的示范田水稻,便是一位袁姓高贤的创举。天下饥寒者甚众,但有了这丰产高产的水稻,就再没有饥馁之虑。自神农以来数千年,终于不用操心吃饭的事情……“
说到此处,衡阳王却怔怔的有些黯然神伤,如此默然片刻,才终于摇了摇头,似乎极为感慨。
听到这话,齐王下意识便是悚然动容,但心下仍旧大为狐疑——他出身寒微,又久历政事,平生却从没听过有全天下都能不饥不寒的时候;就是传说中尧、舜之治,天下宴然,不也有啼饥号寒的鳏寡孤独么?难道对方口中的那位袁姓高贤,竟尔比尧、舜还要高明贤能?
但当着主人的面,齐王自不会蠢到追根究底。他仔细想了一想,却又记起一月以前京师从天而降的火雨,于是小心开口询问,只说这不知又是哪位贤人...
的手笔?